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梅兰芳传稿》 作者:唐德刚【完结】 高阳、齐如山:梅兰芳游美记  梅兰芳传稿(上)   如果男性之间也有一个人可以被称做「天生尤物」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梅兰芳!   兰芳的名字不用说将来是与中国的历史同垂不朽了。但他之所以能垂名史策,不是因为他实为今日的「人大代表」﹔也不是因为他曾经立过什么「功」、什么「德」足以造福人羣,而是因为他能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成功!   一个曾经看过梅剧的苏联剧作家问中国驻苏大使颜惠庆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用个男人来扮演女人呢?」颜说:「如果以女人来扮演女人,那还算什么稀奇呢?」   兰芳现在是名满全球了!但是老实说西方人之欣赏梅剧,恐怕多少要受几分好奇心的驱使。可是我们看惯了「男人扮演女人」的几万万中国人和日本人,为什么又对他疯狂地爱慕呢?这分明不是因为他「稀奇」;而是因为他「更别有系人心处!」   兰芳才四岁时,父亲便去世了。十年之后母亲又死了。他既无兄弟,又无姐妹,所以一小便孤苦伶仃,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世上的天伦乐事,有好些趣味,我是从未领略过的。」幸好他还有个祖母。她悯其孤苦,躬亲抚养,至于成立。另外还有   个「胡琴圣手」的伯父。兰芳七岁时便开始学戏。他那驰名的「玉堂春」就是他伯父教的。所以兰芳未到十岁就会唱「十六岁开怀是那王」了。   他们梅家在满清咸同年间在北京便很有声名。所谓「所操至贱,享名独优」。兰芳的祖父梅巧玲身躯长得细腻洁白,肥硕丰满而善于忸怩。所以当时便以演风骚的戏出名。在「渡银河」一剧里演杨太真,能使全场春意盎然。而在「盘丝洞」里饰那和猪八戒调情的蜘蛛精,玉体半裸,尤其淫冶动人。   一个曾看过巧玲戏的人说:「盘丝洞一剧,以梅巧玲最擅长,……他人不敢演也。盖是剧作露体装,非雪白丰肌,不能肖耳。」   梅家之入京,当始于巧玲,至于他的祖籍何处则殊无定论。「梨园轶闻」的著者许九埜说:「梅胖子,名巧玲,字慧仙,扬州人。」此说殊不可靠。因为扬州是烟花旧地。中国古代诗人羡慕「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又说:「人生只合扬州死。」所以自古以来中国的名伶名妓都说自己是扬洲人。   五四运动时代,北平学人别说梅是胡适之先生和陈独秀先生的同乡-安徽安庆人,不知何所本。   萝摩庵老人的「怀芳记」和齐如山编的「梨园影事」则说梅家是祖籍江苏泰州。此说似稍可信。盖维扬产的艺人,都概括地说他们自己是扬州入,故有是扬州人之传说。至于安徽人一说显系无稽之谈。惟不管三种说法之真实性如何,而梅氏原为南方人则似无可疑之处。   满清时之南伶北上实始于清乾隆帝之南巡。清高宗之南巡主要目的是为征逐声色的。所以回銮时曾违背了「祖宗家法」携回大批江南佳丽,并选了大批江南俊秀儿童带回北京预备训练作御用伶官。这些儿童同时也就被列入乐籍。   清人罗瘿庵在他的「鞠部丛谭」内说:「南府伶官多江苏人,盏南巡时供奉子弟,挈以还京,置之官侧,号南府子弟,皆挈眷居焉。其时江苏岁选年少貌美者进之。家庆后渐选安徽人皆纳之南府。道光后南府皆居大监,伶人乃不得挈眷矣。」蓻南生的「侧帽余谭」则说:「若辈向系苏杨小民从粮艘载至者。嗣后近畿一带尝苦饥旱,贫乏之家有自愿鬻其子弟入乐籍者;有为老优买绝任其携去教导者。」   至于巧玲本人是否亦以此种方式安北京的则不可考矣。巧玲在髫时艳名即遐迩皆知。其时亦常入内庭供奉。这「天子亲呼胖巧玲」的花旦,在咸丰初年即已是捧客们征逐的对象。   不过这时正是昆曲已衰,皮黄未兴的时候。加以北方外患方亟,南方的太平军正虎据长江之时,以故北京戏业不振,伶人底生活还很清苦。那时北京的戏票每张祇卖铜钱几百文,约合后来十来个铜元。此种倩形至光绪初年还是如此。所以他们那时所最看中的生意经,便是到达官贵人们家里去演堂戏。但以巧玲之红。每回堂戏的收入亦不过十两银子,比起他孙儿和谭鑫培等在洪宪王朝时所演五百银元一夕之堂戏,真有霄壤之别。   再者在帝王时代的中国,三千年来一向是「娼优」并列的。乐籍是中国阶级社会中的最下级品流,与外界是不通婚嫁的。「鞠部丛谭」中说:「凡名伶无不有几重姻戚;盖昔时界限甚严,伶界不能与外界结姻。」兰芳的岳父王佩仙便也是个名伶。佩仙的五个女儿也分别地嫁了五个出名的戏子。   在那种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考究出身非常严格的社会里,他们梅家便世世代代做着优伶。但是在那个时代,做个伶人也看实不易。他要应付当朝权贵﹔他要敷衍地方上的恶势力﹔还要浓妆艳抹地去为捧客们征歌侑酒。据说梅巧玲还有几分侠气,每不惜巨金去救济那些为他捧场的寒士。所以他虽然做了四喜部头,也往往入不敷出。所以当他于光绪八年病死的时候,遗产所余也很有限。   巧玲有两个儿子,乳名叫做大琐、二琐。大琐名叫竹芬,后改名雨田﹔二琐名叫肖芬。他两人也继承父业习青衣花衫。大琐年少时粉墨登场也还楚楚可人。「宣南零梦录」的作者粤人沈雨野当时在北京做豪客,「曾招之侑酒」,说他:「既至则敛襟默作,沈静端庄类大家闺秀,肥白如瓠,双靥红润若傅脂粉,同人拟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八字。谓其神似薛宝钗也。」这位薛宝钗式的大琐就是兰芳的伯父。后来他也因「倒嗓」不能再唱,而改行为琴师。   至于二琐则一直是漠漠无闻,未见有人捧他,未及壮年,便夭折了,而兰芳就是二琐的儿子所以他不但少孤;而且家境也非常贫寒。   但是兰芳一小便绝顶聪明,更生得明眸皓齿,皮肤细腻白皙,指细腰纤,真是浑身上下,玉润珠圆。而最奇怪的是他自小便生得一付谦和脆弱的气质,柔和得像一个最柔和的多愁善感的少女。再配上一付清和润朗的嗓音,使他除性别之外,便是个百分之百的姣好的少女。当时人说他是「以文秀可怜之色,发宽柔娇婉之音。」所以他自十二岁取用艺名兰芳-他原学名梅澜,字浣华-在北京登台以后,一鸣惊人,不朞年便捧客盈千。   须知当时北京的优伶,没有人「捧」是永远不能成名的。在那千万个捧客之中,最重要的还要「豪客」。至于豪客在当时的北京是所在皆是的。那儿有的是王公贵人,贝勒公子;有的是腰缠十万想到北京「捐」个知府道尹的地主富商;有的是进京会试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各方人士和新举人;有的是卸职还京,在习礼三月等候便衣殿召见的封疆大员。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有闲阶级。客居无聊,便去包妓女,捧戏子。   清季京师禁女伶(北京有女伶系庚子以后事),唱青衣花衫的郡是些面目姣好的优童。这种雏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后来被讹呼为「相公」。日久成习「相公」一词遂为他们所专有,公子哥儿们反而不敢用了。兰芳便是当时百十个「像姑」之一。   这些像姑们常然每个人都想拥有千百个豪客,借他们底财势,将来好变为红脚。贱日岂殊众,我们没有理由能把这时的兰芳和他们分开。   但是应付这些豪客也绝非易事。他们除在园子里听戏之外,还要这些童伶们去「侑酒」去「问安」。侑酒的方式有剧妆侧侍的,也有卸妆杂座的。在这种场合下,酒酣耳热,猥亵的行为在所不免。清人笔记所载比比皆是。   「越缦堂菊话」的作者李慈铭便感慨的说:「其惑者至于偏征断袖,不择艾豭,妍媸互济,雌雄莫辨。」这位李君并痛骂那「布政使」「学差」者流的荒淫无耻。   清季恒以男伶和女妓同列。而女妓则无男伶的身价高。因为这些豪客们有的是美人充下陈,无啥稀奇。何况女妓们多有色无艺呢?   郑振铎在「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的序中说:「清禁官吏挟妓,被辈乃转其柔情以向于伶人,史料里不乏此类变态性欲的描写与歌颂,此实近代戏剧史上一件可痛心的污点。    有些像姑们除应付豪客之外,亦有以同样方式向「冤大头」们掏金的(「冤大头」三字在嘉庆时即有此俚语)。   据当时史料所载,这些「冤大头」们观剧必坐于「下场门,以便与所欢眼色相勾也。而诸旦在团见有相知者,或送果点,或亲至问安以为照应。少焉歌管未终,已同车入酒楼矣。」   这些冤大头们有的竟为他们所迷恋的伶人「筑室娶亲」耗至数万金者。亦有因破产呷醋等关系而招致杀身之祸者。所以有人作诗咏其事说:「飞眼皮科笑口开,渐看果点出歌台,下场门好无多地,购得冤头入座来。」   但有时也有骗子冒充冤大头的。伶人们也常有因此失金「失身」的。   也有些寒士,因为做不起冤大头而又偏想染指,以至受辱的。其时有一老头子的寒士,自号「小铁篴道人」的,因为寻芳不遂而受管班的侮辱,他悻悻而去之后,还拿出阿Q的精神来说:「道人为花而来,岂屑与村牛计较,司空见惯,殊恬如也。」至于情性相投,双方皆出于自愿者,亦殊不乏人。   这一类的社会史料,在清人的笔记内真多不可数。清季士大夫阶级荒淫的罪恶,真罄竹难书。但是这个罪恶的渊薮便是兰芳出身的社会背景。由此也可知道他底职业的性质。   写历史的人不能因为他爱慕兰芳,便剪去了那梅郎弱冠时代伤心的一页。   据说兰芳少时郎「以家贫,演戏之暇,时出为人侑酒。」有一个广东籍姓冯的豪客为他「营新宅于芦草园。屋宇之宏丽,陈设之精雅,伶界中可称得未曾有。冯又延请豪贵,往来其宅中,因之梅之名誉大着。」关于这位冯姓豪客于民国初年在北京传说尤多,今姑从略。盖那时捧梅者甚众,不必多考。   不过时至光绪三十几年时,兰芳仍算不得是「花国状元」。他上面前辈的青衣花衫还有他底师傅陈德霖和王瑶卿。生角有谭鑫培,和武生的杨小楼等。兰芳则不过是当时像姑中的第一二名而已。   但那一批前辈伶人与梅家非亲即故,所以他们对兰芳也加意扶持。尤其那特蒙西后殊恩的杨小楼和谭鑫培也时时援引兰芳为配角。有时亦偕入内庭供奉。北京人曾传说兰芳亦尝为西后面首,此说殊不近人情。至于后来传说他受宠于隆裕太后,虽亦不足信,惟征诸汉唐宫闱委往事,固亦未可断其必无耳。   要不是时代有了转变,恐怕兰芳的一生便要和他底先人们一样,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凭自己以往的声名,来当一名管班,授几名徒弟,再去扶持一批小辈子侄,任达官贵人们去「捧」了。   谁知武昌城内一盘炮响,大清皇室随之瓦解土崩。兰芳的命运和他底职业一样也起了激烈的转变。兰芳在清末本专唱青衣正旦,所谓贴旦。民国以后乃兼唱花衫。他本人是以皮黄起家的。但他并未忘记他梅家祖传的昆曲。「刺虎」便是他昆曲的拿手戏。中国戏剧自宋元而后以至于他们梅家之崛起,都是昆曲的天下。自元人杂剧到吴梅所搜罗的一百四十六种「清人杂剧」,骚人墨客们也着实下过了一番功夫。至于情节的动人与夫唱词的娴雅,昆曲可说已到登峯造极的程度。惟其伴奏的乐器则只以笛子为主。   就乐器方面说,中国的笛子是很原始的。它只有七个音阶,国乐所谓宫、商、角、征、羽、少官、少商。笛子是不能吹半音的。更浅显地说,就是笛子吹不出钢琴上黑键所发出的声音。不用说西乐中几重奏的和音笛子无法应付,就是吹个单调儿,笛子也是不能胜任的。所以以笛子为主要伴奏乐器的昆曲,唱起来也是索然寡味的。   严格地说起来,昆曲是近乎话剧的。欣赏昆曲,与其说欣赏伶人的唱工,倒不如说欣赏戏剧本身的情节,熊佛西先生说得好:「大多数旧剧是只有『故事』而无『剧』的。」昆曲尤其是无啥可唱的,尽管当今还有批文人雅士如赵景深者流还在继续的唱下去。   中国诗人们所欣赏的「小红低唱我吹萧」,与其说是欣赏音乐,还不如说欣赏意境的好。   所以到了满清末叶,昆曲就式微了。而打倒它的,却是由南方北传鄙俚不堪的土戏「乱弹」,也就是所谓「黄腔」。湖北黄腔黄冈两县所流行的黄泥调,便是后来的二黄。再配上徽调汉调乃成为后来的皮簧。   咸丰以后皮簧日盛一日。同治中兴时昆曲就被打入了冷宫。老的昆伶都纷纷改业皮簧。作这个转替时代底枢纽的便是三庆班头的程长庚,和四喜部头的梅巧玲。   巧玲原为昆伶且能吹昆曲笛子三百套,但是时势所趋,他终于改业皮簧,成了京剧的开山祖师之一。不过巧玲那时所唱的京剧不但词句是下俚巴入,和昆曲不能比;就是它那主要伴奏乐器的胡琴,所拉的调门也十分简单,虽然已比笛子进步多了。可是到了他的儿子雨田手里情形就不同了。以前胡琴调子中的开板-俗谓之过门-十分简单,到了雨田手里花样就多了。今日吾人所欣赏的二黄原板、西皮慢板、反二黄等等的幽美的过门,几乎都是雨田一手改良出来的。雨田因此成了梅派胡琴的祖师。   马思聪说:「试问两根绳子能发出什么音来!」这是出者奴之的话。就管弦乐方面言,我们同西方虽然不能比较,但就一两样小玩艺儿言,个人技艺的表现,我们也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梅雨田的胡琴就是如此。据说他能以胡琴「效座中各人言语」。京剧是今日每个中国人都听过的。胡琴拉得好的亦确有其超凡脱俗之处,这也是任何音乐家所不能否定的。   民国以后四大名旦的琴师,几乎全是梅派。所以兰芳不但是四大名旦之首,而其它三大名旦亦皆祖述梅家,现姑不多谈。   所以京剧到了兰芳手里,可说是天与人归。他底祖文和伯父都替他做了准备工作。他集三世之大成,再加上一己的天赋,年方弱冠,他便成了举世瞩目的红星了。   再者皮黄到了清末可说已至滥觞时代。西太后是天天要看戏的。那时戴红顶花翎,穿黄马褂的头品大员参见大后都要匍匐,仰首注视是要犯大不敬罪的。可是戏子们在「老佛爷」面前却可随意调笑。据说在光绪初年德宗每次陪大后看戏总是侍立一旁,一次一个演皇帝的戏子出台后向宝座一坐说:「咱假皇帝有得坐,真皇帝还没得坐呢!」太后听了大笑,于是赐德宗座。   一个梅家四喜部的演员,一次在内庭戏台上,信口乱说拿女子开玩笑,他对他底婆娘说:「浑家,你知道阴七阳八吗?你们女人饿七天就死,咱们男人饿八天还不得死!」这一下他忘记了西大后也只能饿七天。所以慈禧听了很不高兴的说:「你们男人就这样神气!老不给你赏钱,看你饿死饿不死?」所以小太监们以后常常克扣他的赏钱。   由这些事情我们可以知道皮黄在清末盛行的状况。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在满清光宣之间,朝野上下几乎每人都要哼几句才算时髦。一时文人学士也以捧戏子为风流韵事。而兰芳就是这风流韵事中的宠儿。   所以罗拜在他底红裙底下的第一流名士,多不可数,而尤以清未民初的易实甫、樊樊山为最。梁敢超和后进的胡适也常敲边鼓。   在这些文人的精心策画之下,于是梅剧底内容情节,唱工、身段、灯光、布景、台词、音乐等等的进步也就一日千里(熊佛西先生在「佛西变。   论剧」内对梅剧曾有严格的批评。这儿笔者所谈的只是就平剧木身的进化而论)。因此皮黄乃山一种鄙俚不堪的小调儿,骤然进步到雅乐之林。在中国的歌剧艺术史上写下了光彩辉煌的一页。而兰芳就是这一页底首要著作者。至于兰芳在这些第一流名士的捧客间,是否也有一二腻友,其友情是基于「灵魂深处一种爱慕不可得已之情」如琪官之与宝二爷者,笔者就无从深考了。   清李惟有天津和上海的租界内才有唱皮黄的女戏子。惟当八国联军的混乱期间,天津的女戏子乃乘间入北京演唱而大受欢迎。后来两宫回銮时,当局也就默许了既成事实。女伶既兴,则在北京很多唱青衣的男伶都被那唱青衣兼唱花衫女同行挤下去。在民国初年此种情形尤为严重。于是兰芳在各方怂恿之下,在大名士顾宦的捧场中,也开始唱起花衫来。青衣贴旦是专究唱工的,而花衫则唱做兼重,为投时好,为求雅俗共赏,为与风骚的女同行争生意,则兰芳唱起花衫来,其任务也就益形繁重了。   为完成这一个繁重任务的第一要义就要举止淫荡。要拼命地「浪」;要浪得入骨三分,要浪得如贾琏所说的「使二爷动了火」。你别瞧兰芳「文秀可怜」,他浪起来可也真够劲。他的女同行想把他挤下去,显然是蜉蝣撼大树。   当他于民国二年在北京怀仁堂唱「小尼姑思凡」时,华北为之轰动。上自总统、内阁总理、各部总长:……都夹在人丛中挤眉弄眼。在前三排的席次内,你可找到道岸貌然的蔡元培,一代文宗的梁启超,状元总长的张季直。……在「小尼姑」春情荡漾时,你也可看到这批胡须乱飘的老人家们底眉梢眼角也如何地随之秋水生波。   他这一浪,那一批捧他的文人学者们固然为之心荡神移。而那批头插毛帚,代满清王公贵人而起的新统治者更是想入非非。于是梅郎的命运也随之浮沉曲折进入了新阶段。   不特此也,那一向视好莱坞大腿如粪土,而却嗜梅剧成癖的美国驻华公使,为艺术而艺术竟也大捧其场来。于是梅郎的博士方巾,这时虽尚远隔万里烟波,而也就隐约在望了。   在清末兰芳虽已声名大着,惟说起来他总是老伶人谭鑫培、余叔岩辈的配角。可是辛亥革命以后这情形就不同了,按梨园旧习,旦角本是最卑贱的,元曲如此,昆曲也如此,可是到兰芳成名时这旧习内也起了革命,尤其是民国二年兰芳第一次南下到了上海之后。   北京人听戏是很别致的。在那陈设简单,座位稀少的戏园内,有的竟然放了一张张笨重的八仙桌,观众绕桌三面坐。老行家们听戏总是双目半闭,侧身而坐,一手抱茶壶,一手敲板眼,他们是在「听」戏。听到奥巧处,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把桌子一拍,叫声「好!」所以戏子们在北京虽然也要色艺兼重,而唱工则为首要。   在上海就不同了。碧眼儿为我们带来了新式的舞台,大到能容一两千人。再者北京的「良家」妇女是很少进戏园的,上海却不然,那硕大的戏院内却挤满了领子比颈子还高的太太小姐们。这些海上仕女是不懂什么二黄西皮的,他们来的目的是「看」戏。「听」反而变为次要了。所以兰芳民国以后之兼唱花衫,与他一九一三年之南下是很有关系的。   抑有甚者,上海是吴侬的故乡,江南佳丽,多如过江之鲫,她们到这洋化的戏院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鬪胜。可是当兰芳在上海演天女散花时你可看到,在那一阵急促的三弦和琵琶声里,只见那后台「出将」的绣帘一飘,下面闪出个古装仙女来。在那灿烂的灯光下,她一个食指指向须边向台口一站,那全院小姐太太们的脸顿时都显得黄了起来。就凭这一点,兰芳在上海立刻就红起来了。别的就不必提了。   梅氏皮肤的白皙细腻和脸蛋儿的姣好动人,是尽人皆知的。任何自命不凡的东方女子,在这场合下和他一比,都自觉粗糙不堪。至于一个男人何以能有如此的「花容月貌」呢,那只能追问上帝!因为他实在是天生的尤物。   艳名南传之后,兰芳回到北京益发身价十倍。其后他便常常以花旦戏作压轴戏。捧他的人不消说也不像清末王公之对待像姑了。军阀官僚之外,出入于兰芳之门的,多的是进士、翰林一流的遗老,和学成归国的欧美留学生。老状元张季直即以「三呼梅郎」而闻名海内;梅党中的樊樊山、易实甫捧得益发起劲。而他们中捧得最具体的则是齐如山。   齐君在清末即已有文名,后来以捧梅甚力,竟然做了入幕之宾,专门替兰芳编戏。在这些知音律的文人们幕后主持之下,京剧乃因兰芳而高度的发展成了雍容华贵的艺术。   前已言之京剧本源于「乱弹」。「乱弹」,乱弹一阵也。清代因北京五方离处,各地来的人各有所好,所以北京各种地方戏皆有,秦腔、梆子、黄腔、汉调…,无不俱备。后来伶人每每综合演唱,以娱籍贯复杂的观众,而「乱弹」就是这联合阵线的总名。就是在梅家上两代,「乱弹」还是乱弹的联合阵线,没有完全融化,到了兰芳成名的时代,这乱弹才真正地统一,成了个整体的艺术。因兰芳而盛行一时的曲牌南梆子,就是出于梆子腔;西皮则出自秦腔。   须知「乱弹」本出自中国农村。京剧内的大锣大鼓木也是为看适应野外演唱用的。所以一切现代化的所谓舞台布置(Stage Setting)等等,都为当时社会条件所不许。不得已而求其次,他们乃想以身腰四肢动作作为发生某种事件的象征。但是如一味在台上无规律的乱动也不太雅观,聪明的民间艺人们乃定出许多种式样来,如抬腿表示上楼,低头表示进门等等。   西方大规模的舞台布置也是大都市兴起以后才有的事。有了现代化的经济制度,才有现代化的舞台设计。所以如果我们以现代化工商业的社会作着眼点,胡乱地来批评以农村经济作背景的平剧,是缘木求鱼。洋人之批评中国旧剧就犯了这毛病。胡适之先生也跟看说中国的戏剧艺术是在樊笼中发展的(Arrested Growth)。这都是忽略社会背景的皮相之论。   兰芳的导演们,不用说是基于这个传统来替他设计改良。首先他底戏剧内容被改弦更张了。英雄美人的故事不再像「乱弹」中的俚俗。字句也有了改善。比起王实甫、孔尚任来,齐如山的「缀玉轩词」是俗不可耐。但较之乱弹中的「昨夜一梦大不祥,梦见了猛虎入羣羊……」一类的字句来,则典雅多了。   至于兰芳的行头,文武场面,跳舞姿式,也都找了历史的张本。迷人最深的手指,也都经过深刻的研究。   乱弹中的地方乐队不用说是被大大地改组合并,其它的古乐器也被择优加入了。所以兰芳的后台不再乱弹,相反的他组织了一部中国的奏乐班,震耳聋的武场也有适当的约束。同时为兰芳伴奏的乐师也都是一时之选。徐兰园的京胡,王少卿的二胡都是国手。这一徐一主的合作,平剧乃有双琴和五音联弹制度的出现。梅派青衣中最出色的南梆子,几乎就是以二胡为主,京胡为辅的。   你听到梅曲南梆子中的「……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你就可听出这一步改良的重要。   从世界进步的音乐观点来看,中国旧剧中的伶人不是在以声带唱,而是在以舌头念。兰芳固亦深知其弊,所以在他与世界进步的乐理发生接触以后,他底发音的部位也有重大的转变。酷好梅剧的英文「中国戏剧概论」(The Chinese Theater)的作者苏格尔(A. E. Zucker)就说梅氏深受西洋艺术的影响,他把现代进步的戏曲原理吸收到中国旧剧里面去,但却没有损及中国旧剧古色古香的传统(见该书一九二五年波士顿版p.171 ff.)。所以兰芳一开口不用说一般优伶变成哑子,就是其它三大名旦也望尘莫及。   所以梅曲,就是世界上要求最苛刻的音乐鉴赏家,也不得不加以推崇的。试看他在一九三○年离开纽约以后,胜利唱片公司中梅兰芳唱片销行的盛况,你就可知道的。   自然梅剧中的编导演唱也不能说没有缺点。徐慕云在「中国戏剧史」中就指摘梅兰芳不应用南梆子来唱「三娘教子」。凡此非关本题,今姑从略。   兰方的花旦戏,经过一批文人的匠心,也有了大大的改善。他能演传统乐且淫而俗不伤雅。后来醉酒的杨贵妃比以前思凡的小尼姑也高明多了。   在「太真外传」里,你看在华清池赐浴之后,那玉环妃子在百花亭畔,喝得七分酒意。想起那胡须满腮的老头子,不能不使她失望,在那白玉台阶边,她徘徊上下,酒兴催人,情难自己。她把双手紧紧按住腰下,懒洋洋地躺在台阶上,眉尖下泄露出最淫荡的眼光来。这时台后的乐队打低了调子,以二胡三弦为主,奏出一段悠扬的「柳腰锦」,接着板鼓笃落一下,京胡提高了调子,转入二黄倒板,再转顶板,她醉态酣痴的唱道:「……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这时万缕春情自丹田内涌出,她委实不能自持了,不禁柔弱无力地举起手来,叫道:「高-力士;……卿家在那里……」谁知那聪明的中国皇帝早就料到这一着。那在一旁爱莫能助的太监,高力士,应声轻轻的跪下道:「娘娘……奴才……不……不……」她再举起手来招一招,叫道「力-士。」   在这娇滴滴的声音里,舞台下千百个观众不觉都停止了呼吸。千百张「剧情说明书」被人们不知不觉地搓成无数个小纸球。性子急的男士们这时恨不得一跃上台把高力士推向一边;女观众们也同样地局促不安起来,因为她们知道演这个痛快淋漓场面的不是女性的杨玉环。而是男性的梅兰芳!   就在这紧张的几分钟内,有的女士们竟被人在手上偷走了钻石戒指;老大爷们也有被小偷在这时割去了狐皮袍子后面的下半幅。   那坐在前排的英、美公使们,也不禁紧紧地拉住他们身边「密赛丝」们的手,轻轻地叫一声「汪达否」。在他们洋人面前唱京戏,本是对牛弹琴,但在这场合下,踪使是牛也要为之情思荡漾的!据说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就是这样而向徐世昌总统提议邀请兰芳游美的。   那在台下看得出神的诗人易顺鼎,这时也「烟丝披里纯」一动,做出一首「万古愁曲」来。他说:「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归,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稀有;……吁嗟乎!谓天地而无情兮,何以使尔如此美且妍?谓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   吁嗟乎!看过兰芳的戏,而自叹「老且丑」者,新夫妇尚且不免,况易老夫子乎!   真是像演「贵妃醉酒」这一类的戏,如演员们自己的秉赋内,没有这种纵是女性也少有的浪劲,是不能体会得那样淋漓尽致的。但是梅兰芳这个尤物,他就能模拟得维妙维肖。 梅兰芳传稿(下)   这儿是在万马军中,那个盖世英雄的西楚霸王被十万汉军围困在垓下。众叛亲离的结果,现在是四面楚歌,灭亡就在旦夕。在这种绝境里,唯一对他忠贞不移的,便是那个随他转战十余年的妃子,温柔多情的虞姬。可是现在这一对英雄美人已到了最后生离死别的时候了。   当时绣着一株硕大梅花的绣幕缓缓地卷上时,你可看到在那连宵突围不成,现在倦极而卧的彪形大汉的身傍,徘徊着一个我见犹怜脆弱的女子。这时是月到中天,隐约可听出四周喊杀之声。在这个凄凉的军帐内,为让他休息一忽儿,她默默地走出帐外,时当初秋天气,眞是「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要不是国破家亡,这一番夜色该多值得留连。……她徘徊在月光之下,心乱如丝。这时后台的乐队奏出了幽怨的二黄南梆子。她清晰的唱道:「……大王爷,他本是,刚强成性,……屡屡地进忠言,他总不听……。」她不禁思潮起伏,愁爱交煎……。   忽然武场内敲起「东──仓」,接着便是一阵大锣大鼓,一阵楚歌声,敌人已杀进城来。她仓惶地逃入帐内,忙叫「大王──醒!」   那个余威犹在的项王,一觉醒来,知情势已到最后关头。现在他俩是被困在十万军中,项王所余数十骑耳!挟一个柔弱的虞姬一道突围,势所不能;撇她而去,于心何忍。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情此景,纵然是西楚霸王,也不禁热泪盈眶,发出了哀鸣。那花脸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悲壮的唱道:「十余年,说恩爱,相从至此,眼见的,孤与妳,就要分虽……。」但是在他身边那个依依不舍的小鸟,却仍然凝视着他,叫着「大……王……呀!」   也就在这一声里,不知道有多少个观众的手帕为之湿透了。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可看到兰芳由一个浪劲十足的杨玉环变成一个以身殉情的虞姬。这是人类性灵中相反的两面,但两个都达到了极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是模拟不出的,而兰芳的秉赋中便蕴藏着人类性灵最高境界中的无数个极端。所以他无论模拟那一种女性美,都能丝丝入扣,达到最高峯。   那些只会「拥而狂探」(用沈三白语)的碧眼黄须儿,对我们以男人扮女人的旧剧摇头长叹,那只能怪他们自己浅薄;不就是他们所看非人。试问今日天下有几个女人,比我们的梅兰芳更「女人」?如果女性演起来,还没有我们男性的女人够劲,那凭什么女人要独霸女性的艺术。   你看那以「劈」、「纺」出名的梅郎女弟子,言慧珠、童芷苓,和五十多岁的师傅同时在上海登台,青不能胜于蓝,就是明证。   民国初年,北京女伶之禁大开,但是千百个女伶,就是这样地在兰芳面前垮下去了。一九一七年二十七万的北京观众把兰芳选为全国第一名旦。如在清末他就是「花国状元」了。   同年,那与我们有同好的日本人,重金礼聘,把兰芳接到东京去。在那辉煌灿烂号称远东第一的东京大舞台开幕典礼中第一个卷帘而出的不是旁人,正是我们的梅兰芳!   在日本几个月的勾留,六千万的日本人为他疯狂起来。本来事也难怪。须知那坐在第一号包厢内的皇后和公主们所穿的服饰,也不过是那被三万日本派往唐朝的留学生带回去的,长安市上妇女所穿的式样罢了,和我们长生殿内杨贵妃所穿出来的「宫样」如何能比。   男子不必提了。日本少女们则尤为之顚倒。盖日本女子本卽羡慕支那丈夫,兰芳一来正搔着痒处。她们被弄得如醉如痴。有的干脆痛快淋漓地写起情书来。那些芳子、蕙子们把兰芳哥哥叫得甜甜蜜蜜。梅郎返沪后,她们好多都丧魂失魄,整日价愁思睡昏昏。由于日本仕女对兰芳的爱慕,日本权贵于一九二四年,又把梅郎请去一次。东京不比纽约,梅氏在日本是可长期演唱的。但梅郎究竟不是樱花,东瀛何福消受。他之匆匆去来,眞是留得扶桑,薄幸名存。   日本归来后,不用说兰芳已是远东五万万人所一致公认的第一艺人了。但是就在兰芳东渡之前,他已是北京罕有的「阔佬」了。民国三、四年后,梅氏每天的收入是自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至于千元一晚的特别演出还不在计算之列。外交宴会,绅商酬酢,几乎非有兰芳出演便不能尽欢。到北京游览的外籍游客非一访梅宅不能算到过北京。瑞典皇太子格斯脱(S. A. R. Prince Gustavus Adolpho),印度诗人泰戈尔均曾踵门造访。生意经最足的美国华尔街大亨,对梅氏也一掷千金无吝色。一九一九年美国一批银行家结队作北京之游,请兰芳演唱了三十分钟,他们便奉赠酬金美钞四千元。论钟点算这恐怕是世界上艺人收入的最高记录。那在一旁看得目钝口呆的美国穷文人苏格尔说这是千眞万确的,因为这个数目就是开这张支票的人告诉他的。须知那善于把「生意当生意做」(Business is Business)的美国大亨是最考究一分钱一分货的。如果无所获,他们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但是这时的梅兰芳没有因成功而自满,或是因多金而以富贵骄人。他孜孜不倦,勤于所习。在北京深居简出。外人在舞台之外,很少看到他。欧美画师,想替这位名人画一两张速写像也很难如愿,据说是因为梅郎羞怯,不愿多见生人。   他于练习本行技艺之外,也勤于习字画画。兰芳写得一手秀如其人的柳字;也能画几笔疏影横斜的梅花,出手都很不俗。   他不烟不酒,起居饮食甚有规律,私生活十分严肃。对他一举一动最好猎奇的欧美记者,也都说他没有沾染丝毫不修边幅的习惯(Bohemianism),并且和他接谈之后,大家都有个共同印象,说他像一个极有修养的青年学者。   不过兰芳究竟是一代风流人物,于两性之间,难免也有佳话流传。被动的不算,主动的则有他与余派须生,名坤伶孟小冬的恋爱故事,这是尽人皆知的。为此兰芳家庭中也曾闹倒过葡萄架。那为兰芳作伐的人,也因此在脸上被抓出个永志不忘的疤,这些。在兰芳出身的社会里,本是贤者不免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就在这样平凡而不平凡的生活里,兰芳在北京一年年地过下去。他的身价自然是与他底唱片一样,与日俱增。但在他底歌声里,世界和中国的政局,都有了沧桑之变。尤其是「北京王」的兴衰。短短的十来年内,他看过袁世凯、张勋、曹锟、吴佩孚、段祺瑞、冯玉祥……的此起彼伏。但每个北京王对他总都有着同样的爱护,兰芳对他们当然也无心拒客。至于后来人传说他与二张──张作霖、张宗昌──的特殊关系,则难免言过其实耳。   岁月不居,革命的浪潮终于冲到华北,北伐军于一九二八年进了北京。北洋军阀便连根结束了。北京改为北平以后,兰芳才第一次挣脱了与中央执政者的直接关系,其后他才逐渐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再受达官贵人们操纵了。   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后,兰芳出国献艺之旧念复萌,于是乃正式筹备起来。为适应西方观众的嗜好;为启发他们对东方艺术的认识,兰芳的旧剧需要彻头彻尾的整理和改编,任务之繁重,自不待言。   而其中最重要的,却是要把中乐西谱,以便洋人按图寻声。北京大学音乐系的刘天华教授乃接受了这一项繁重的工作。经过一批中西乐家的长期合作,刘教授把兰芳的几支名歌都五线谱化了。西皮谱入F调,二黄谱入E调;南曲则谱入D调。一板三眼,自然是四分之四拍,……毋待多言。   不过皮黄唱起来,有好多地方是不拘拍节的;也可说是有眼无板吧。如摇板,散板,乃至倒板等伶人开口前,乐队的指挥──板鼓师──就挂起了云板。以双手打板鼓,随唱者声音的高下缓急无定。而唱者也可以尽量发挥天才,不受拍节的拘束,这是平剧上的优点之一,但是五线谱却无法谱出。还有如平剧中唱西皮慢板是中眼起,中眼落,而不起初板,这与五线谱的格律也有格格不入之处,……凡此,刘教授都别出心裁地把五线谱中国化了。然后再用中英文分别印出。另外北平的一些诗人学者名流几乎全部动员捧起场来。党国元老李石曾,和五四时代反对旧剧最力的新诗人刘半农,都特地撰文为国乐和旧剧辩护。在这一批新旧两派文艺学人的通力合作之下,这才把平剧眞正的国粹化了。   经过年余的筹备,兰芳终于一九二九年终,偕了二十一名同行,登轮赴美了。在上海欢送的也是一时名流硕彦。   纽约这边,由美国故总统威尔逊的夫人领衔,也组织了一个赞助委员会。这时太平洋两岸人仕都拭目以待这个东方艺术考验时日的到来。   沿途经过一番热烈的欢迎,兰芳一行,乃于一九三○年二月八日到了这五洋杂处的,世界上第一个繁华的大城──纽约。   兰芳抵纽约后,下榻于泼拉莎大旅馆(Hotel Plaza)。在这同时期来美的尚有日本及西欧各国的演员。但纽约的新闻界则对梅剧团较为注意,这不是因为他名震远东,也不是因为他后台有美国名流的赞助;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怪事」。   在一番例有的酬酢之后,梅剧团乃正式订于二月十七日于纽约百老汇第四十九街大戏院(The Forty-ninth Street Theater)上演。   在这纸醉金迷的纽约,这一考验眞是世界瞩目,除却巫山不是云,纽约人所见者多,一般居民的眼光,都吊得比天还高。好多美国亲华人仕,在兰芳上演前,都替他捏把汗。   在出演前两天,那一向自认为是一言九鼎的纽约时报,对兰芳的报导便吞吞吐吐。时报的两位剧评家厄根生(Brooks Atkinson)和麦梭士(Herbert L. Mathews)对兰芳在远东的成就曾加推崇,至于将来在纽约的前途他们都不敢预测。时报并以半瞧不起的口吻告诉纽约市民说,你们要看东方的戏剧,就要不怕烦躁,看躁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几日新鲜空气……云云,又说梅氏扮成个女人,但是全身只有脸和两只手露在外面(Only face and hands free)。这显然是说看了纵横在海滩上十万只大腿还不过瘾的纽约人,能对这位姓梅的有味口吗?哼……   看这味儿,梅氏还未出台,这纽约的第一大报,似乎就已在喝倒彩。这一次是兰芳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当然是如履薄冰,不敢乱作广告,在任何场合,他总是谦躬地说是来新大陆学习的。中国艺术虽然是博大精深,而他自己却是中国的末流演员,如演出成绩不好,那是他个人技艺太差所致。   二月十七日晚间,他在纽约正式上演了。这天还好算是卖了个满座。第一幕却由兰芳亲自出马。那是一出由「汾河湾」改编的「可疑的鞋子」(Suspected Slippers),是薛仁贵还窑后看见柳迎春床下一双男人的鞋子而疑窦丛生的故事。在那中国女译员杨秀报告了剧情之后,观众好奇的笑了一阵。   这是一个丈夫出去十八年还没有改嫁的中国女子的故事。那穿着个布口袋黄黄瘦瘦的中国女郎们,纽约人是看惯了的。这天晚间他们是好奇地在等待另一个黄黄瘦瘦中国女郎的出现。   戏院中灯光逐渐暗下来,一阵也还悦耳可听的东方管弦乐声之后,台上舞幕揭开了,里面露出个光彩夺目的中国绣幕来。许多观众为这一幅丝织品暗暗叫好。他们知道哥仑布就为寻找这类奢侈品才发现美洲的。   绣幕又卷上去了,台上灯光大亮,那全以顾绣作三壁而毫无布景的舞台,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辉煌。这时乐声忽一停,后帘内蓦地闪出个东方女子来。她那蓝色丝织品的长裙,不是个布口袋。在细微的乐声里,她在台上缓缓地兜了个圈子。台下好奇的目光开始注视她。   只见她又兜了个圈子到了台口。那在变幻灯光下飔飘走动的她,忽地随着乐声的突变在台口来一个Pause,接着又是一个反身指。这一个姿式以后,台下才像触了电似的逐渐紧张起来。   也就在这几秒钟内,观众才把她看个分明。她底脸不是黄的,相反的,她底肌肤细腻的程度,足使台下那些涂着些三花香粉的脸显出一个个毛孔来。   她那身腰的美丽,手指的细柔动人都是博物馆内很少见到的雕刻。脸蛋儿不必提了,兰芳的手是当时美国雕刻家一致公认的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手。   这时舞台上的她,诚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两个部分来。然而这露出的方寸肌肤已如此细腻诱人,那未露出的部份,该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音乐在台上悠悠扬扬地播出。「儿的父,去投军……」他们是不懂,但是声调则是一样的好听。她那长裙拂地的古装,他们也从未见过,但是在电炬下,益发显得华贵。   台上的她愈看愈贵族化起来,事也难怪,她原是个东方的贵族,相府里出来的小姐。你看看台下那一个个呆若木鸡,深目多须的家伙,原只是一羣虬髯客和昆仑奴。相形之下,她的雍容华贵,不是良有以也吗?   随着剧情的演进,台下观众也随之一阵阵紧张下去,紧张得忘记了拍手。他们似乎每人都随着马可孛罗到了北京;神魂无主,又似乎在做着「仲夏夜之梦」。   直等到一阵锣声,台上绣幕忽然垂下,大家才苏醒过来,疯狂地鼓起掌来,人声嘈杂,戏院内顿时变成了棒球场。直至把她逼出来谢场五次,人声才逐渐安定下来。   这晚的压轴戏是「费贞娥刺虎」(The End of the“Tiger” General)。这一出更非同凡响,因为这时台上的贞娥是个东方新娘。她衣饰之华丽、身段之美好,允非第一出可比,台下观众之反应为如何,固不必赘言矣。   曲终之后,灯光大亮,为时已是夜深,但是台下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去「吸口新鲜空气」的。相反的,他们在这儿赖着不肯走,同时没命地鼓掌,把这位已经自杀了的贞娥逼出来谢场一次接着一次,来个不停。尤其是那些看报不大留心的美国男士们,他们非要把这位「蜜丝梅」看个端详不可。   最初兰芳是穿着贞娥的剧装,跑向台前,低身道个「万福」。后来他已卸了装,但是在那种热烈的的掌声里他还得出来道谢。于是他又穿了长袍马褂,文雅地走向台前,含笑鞠躬。这一下,更糟了,因为那些女观众,这时才知道他原是个「蜜丝特」。她们又非要看个彻底不可。她们并苦苦地央求他穿看西服给她们看看。   须知乱头粗服,尚且不掩国色,况西装乎。女要孝,男要皂,穿着小礼服的梅郎,谁能同他比。观众们这时更买来了花,在台上献起花来,台下秩序大乱,他们和她们不是在看戏,而是在闹新房,并且还要闹个通宵。   最后还是戏院主人出来,说梅君实在太疲乏了,愿大家明日再来,羣众始欣然而散。综计这次兰芳出去谢场竟达十五次之多。   一对当时在场参加闹新房的美国夫妇,在二十年后的今日,和笔者谈起这事来,还眉飞色舞不止。   第二天早报出来后,纽约就发起梅兰芳热来,这个「热」很快的就传遍了新大陆。   纽市第四十九街的购票行列,不用说是绕街三匝,纽约的黄牛党也随之大肆活跃,黑市票卖到二十多块美金。最初梅剧团的最高票价是美金六元,后来也涨至每张十二元。(这是一九三○年的美钞!)   纽约人本是最会使用白眼的,但也最善于捧场,兰芳于二月十七日一夜之间便变成纽约的第一号的艺人,以后锦上添花的事情就说不尽了。   他原计划在纽约献演两个礼拜,后又增加至五个礼拜。兰芳的艳名,这次是从极东传到极西了。这时他又成了纽约女孩子们爱慕的对象。她们入迷最深的则是梅君的手指,他的什么「摊手」、「敲手」、「剑诀手」、「翻指」、「横指」……都成了她们仿真的对象。你可看到地道车上、课堂上、工厂内、舞场上……所有女孩子们的手,这时都是梅兰芳的手。   有的女孩子们,能拿了一束花,在梅氏旅邸前的街道上等他几个钟头,最后洒他一下,然后羞怯地逃走的。使我们想到中国古代掷果盈车故事的眞实性。   纽约更有某名媛为爱慕梅氏,曾想尽千方百计,最后才能把梅氏请到她郊外的私邸中去作一宵之谈。她因为梅氏这时是三十六岁半。因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为梅郎祝嘏。这时她底心目中,不消说自然是「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了。   在纽约的五个礼拜之后,兰芳在美的声名大奠。以后所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没有警车前导就不能举步。他由纽约而华府,而芝加哥,而旧金山、而好莱坞、而洛杉矶,沿途所受欢迎盛况空前。   就当兰芳访美之行已至尾声时,美国西部两大学──波摩那学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学(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乃分别于五月底六月初旬赠予兰芳名誉博士学位。于波摩那的授予典礼中兰芳并曾发表过动人的演说。   梅氏之荣膺博士头衔,国人之闇于西方学制者每有微词。有人甚至说「海外膺衔博士新,斯文扫地更无伦。」殊不知美国大学此举是十分审愼的,那与校誉与学生出路皆有重大关系。被赠予者须先经舆论界与学术界一致认可,则学校当局始敢提议。兰芳在纽约之演出,纽约人多少还拿几分生意眼看他,说他生财有道。因为在纽约掘金世界驰名的百十个戏子中,梅君不过其中之一耳。   可是在梅氏出演的几个星期之后,他的营业性却渐渐为学术性所代替。其后沿途招待兰芳的,学术界占了最重要地位,试看哥伦比亚、芝加哥、加州等名大学教授会的欢宴,各大学校长、博物馆长与兰芳往还的名单以及纽约国际公寓(International House)欢迎会中世界各国的留美学生对他的评论,你就知道他底博士头衔并不是偶然得来的。兰芳在美享名是自东而西的,所以赠予他博士头衔的光荣,就属于西方两个大学了。   笔者写到这儿,不禁掷笔兴叹。试看梅兰芳的一生,有几个「上流」人仕曾眞把他当做个伟大的艺术家来崇敬过?有之,则是这一般美国大学里的老教授们罢了。何怪他每提到波摩那便面有喜色呢!   梅兰芳游美是中国现代史上的盛事。齐如山君虽曾出版过一本「梅兰芳游美记」,而当时想无专人主其事,外国语文似亦未能纯熟运用,以故齐氏的小册子写得十分潦草,而且错的地方也很多。笔者曾将英文资料稍事翻阅,惟以事忙无暇深入亦殊以为憾耳。   当一九三○年夏季兰芳自海外载誉归来时,祖国已残破不堪。翌年东北卽陷敌,故都城头上的敌机更是日夜横飞。接着又是一二八淞沪血战,倭患日亟。北平距敌人底枪尖最近,居民无心看戏,有钱人更纷纷南下。因之梅氏演戏的对象亦转以南方为重。他带着他底剧团随处流动。这时已没有张宗昌一流的军阀和他为难,他过着自由职业者的生活,政府对他不闻不问。但是北方,毕竟是梅郎的故乡。那儿有他底祖宗庐墓,亲戚故旧。逢年过节,那儿更有大批挨饿的同行在等待着他的救济。祖师爷庙上的香火道人,也在等着梅相公一年一度的进香。   所以每次当兰芳所乘的飞机在南苑着陆时,在那批名流闻人和新闻记者的后面总是站着些须发皓然,衣衫褴褛的老梨园。在与那些「名流」阶级欢迎人员握手寒暄之后,兰芳总是走到这些老人们的面前,同他们殷殷地握手话旧。他们有的是他父执之交。有的是他底旧监场。现在都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桥赚不到几毛钱,一家老幼皆挣扎在饥饿在线。他们多满面尘垢,破旧的羊皮袍子上,虱子乱爬,他们同这位名震全球的少年博士如何能比!   当他们看到这位发光鉴人,西服笔挺的美少年时,不犹得都一齐蹲了「打千」向梅相公「请安」。兰芳总是仓惶地蹲下,把他们扶起。对他们嘘寒问暖,总是满口的大爷、老伯、您佬……像一个久别归来的子侄。二十年前旧板桥,今日的梅畹华博士还不是当年在他们面前跳来跳去的梅澜吗?   你怎能怪,当梅氏的汽车一响,那批天桥人都扶老携幼地围拢过来,老人家们更叫过孙子来向梅叔叔叩头呢!每逢严冬腊月,当兰芳把孝敬他们的红色纸包儿(那里面的蕴藏往往超过他们几个月的收入)递过去时,你可看到哪些老人们昏花的眼角内涌出丝丝的热泪,透过蓬松的白色胡须,滴到满是油渍子的破皮袍子上去。   梅兰芳是何人?他是全球瞩目的红星;是千百万摩登青年男女的大众情人。但不要忘记,他更是这批老人家们的心头肉,掌上珠呢!   就在这时国际政潮有了波动。苏联禁不起日寇的压力,把中东路卖给了伪满,这一个国际间的无耻行为,引起了我国全国上下的愤慨。斯大林为冲淡中国人民的反苏情绪特地电邀梅博士和胡蝶女士一道至莫斯科演技。于是兰芳乃有一九三五年的访苏之行。   政治尽管总是丑恶的,艺术毕竟还是艺术。梅氏资产阶级的艺术,对那无产阶级国家的国民,也居然有空前的号召力。莫斯科大戏院前排队的羣众,不下于纽约的四十九街。迟至一九四九年那奉命东来指导中共剧运的苏联的剧作家西蒙诺夫还不得不说:「过去梅兰芳先生在苏联演出引起了绝大兴趣,其影响至今不衰。」(见一九五○年中华书局版「人民戏剧」第一卷第二、三期第五十页。)   在苏联的演出,又获得另一左证,那就是一个眞女人──胡蝶,在一个假女人面前甘拜下风了。那布口袋上一个小酒涡(德国人为胡蝶所作的漫画)的魔力,远没有梅氏的大。她至多吸引了些异性的眼光,不像兰芳之受两性爱慕也。胡蝶的「夜来香」不用说更抵不上梅氏的南梆子了。   苏联归来后,国难益发严重了。二十六年夏季,倭寇果然发动了全盘的侵华战事。故都瞬卽沦陷。这一只近百年来受尽屈辱的睡狮,这时忽然发出了近千年罕有的吼声,抗战开始了!   而这时政府也为这抗日的万钧重担压着喘不过气来,故亦无暇来发动这批艺术家了。在这存亡绝续的关头,不是为着抗日,谁还有心在后方唱戏!于是兰芳只好随着逃难的羣众,避到香港去。所以以后在报纸上除偶尔看到点「梅郎忧国」的消息之外,他是不唱戏了。   战局一天天地恶化,我们长江大河般的鲜血,抵挡不住敌人野蛮的炮火。几十万,几百万的青年在前线前仆后继的倒下去,一座座庄严雄伟的古城被敌人野蛮地炸毁了。在二十七年冬际我军终于退出武汉,抗战到了最艰苦的阶段。   就在这时期,那意志薄弱的汪精卫受不住了。他心一横,向敌人投降过去。最无耻的是他还要演一幕「还都」的丑剧。为表示抗战「结束」了,他要来歌舞升平一下。而梅郎当然是歌舞升平最好的象征,于是他着人向梅氏说项。   可是这批汉奸这次却碰到了相反的结果,受到梅先生的痛斥,为表示决心,在几个礼拜内,兰芳在他那白璧无瑕的上唇,忽然养起了一簇黑黑的胡须来!   当「梅郎蓄须」的消息被大后方的报纸以大字标题刊出之后,正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看了旣兴奋又感慨。他们兴奋的是梅先生的正气,而感慨的则是生年太晚未能一见没有长胡子的梅兰芳。   岁月如流,那万恶不赦的日本军阀,终于上了绞架。国府正式还都,梅郎乃又剃去了胡子,在上海天蟾舞台,再度登台。这时兰芳已五十许人,他的一男一女已经也能粉墨登场而名扬报端了。这时他自己虽然还如以前一样文秀可怜,而嗓音毕竟有了变化,他祖父梅巧玲在这年纪已经改唱钓金龟了。   有的记者问梅先生为什么还不退休呢?兰芳感叹的说还不是为着北平一批没饭吃的同行吗?但是这时穷困的岂只是北平的剧界吗?就是梅剧团本身也很困难。老实说,没有梅兰芳谁又耐烦去看姜妙香、萧长华呢?   谁知好景不长,熊熊的赤焰,很快的就烧到江南。共党席卷大陆之后,兰芳又随着一批难民逃回香港。国事如麻,战云密布,这时一般人推测,梅郎该又是蓄胡的时候了。   孰料在「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准备开幕的时候,兰芳在各方怂恿之下,终于接受了新朝的请柬,屏当到了「北京」。不久消息传来说他也居然在聚义堂上坐了一把交椅。贵为「人民政府」的「要员」了。   天道好还,他在舞台上叫别人「大人」叫了一生,这一次却要让别人叫「大人」了。于是一些政治反应非常敏感的朋友,也嚷着说梅兰芳「靠拢」了!   甚至有许多没有「偏差」的纯艺术家们也开始为他惋惜,怪他不应把艺术让政治来奸污了。   不过读历史的人则欢喜翻旧账。试一翻梅氏个人的历史,他自十二岁为人侑酒起,他看过多少权贵的兴亡,五十年来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如兰芳舞台上的变化初无二致。他参与过活的「老佛爷」七十万寿的庆贺大典,他也看过死的「老佛爷」为孙殿英的士兵所尸奸;他看过洪宪皇帝的登基,他也看过袁大太子卖龙袍;他看过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他也看过汪精卫当汉奸,……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五十年来他看过北京当朝多少跳梁小丑的兴亡!试问梅郎向谁「靠」过「拢」?他又拒绝向谁「靠拢」过?   君子可以欺以其方,他一向总是以为人家对他「都是善意的,宽恕的」(见天风月刊第一期熊式一「家父」一文)。何况这新时代被吹得震天价响像煞有介事似的呢?   「北京」是他根生土长的地方,别人有什么理由要他也逃出祖国呢?不能忘情于故土,你又要他「曳尾泥中」岂可乎得?朋友!梅兰芳就是庄子里面的乌龟,现在是被「置诸庙堂之上」了。用历史的眼光来分析他,同情之外,夫复何言!   试问半个世纪来,哪一个北京的当权者,不想把兰芳视作禁脔?不过消受他的方式,则因人而稍有不同罢了。   照理,现在梅郎是受「封」了!但是朋友们,你如是梅君精神上的友人,当你翻开那本大陆上出版的「新中国人物志」你就要生气!他现在是被列为「首长」了,但是你看那批作家们对刘少奇、郭沫若诸「首长」是如何地恭顺,而对这位梅「首长」是如何地轻蔑嘲笑,你就会怒发冲冠的。从那些作家们的笔头上,你也可推测出张宗昌帅府内马弁副官们的心理来。   「靠拢」、「前进」……各种帽子别人可以把他随便戴,但是梅郎的命运还不是前后一样吗?   他是我们旧家庭中一颗家传的明珠,我们担心它将被横加雕凿的命运!他不是比武训更没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出身的人吗?   兰芳何以能占掉武训的上风呢?这正因梅君尚是可用之材,你不看他到北京的第一次的演出,便是「招待首长」吗?再则就是因为他是今日四万万中国人中唯一有友无仇的人。谁敢「清算」他一毫一发,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这是就是梅君无敌的卫士。   不过他的艺术生命却正式收场了。西蒙诺夫告诉我们祖国的剧人,要他们「反映全世界对新中国的不同的看法而告诉广大的羣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就是我们祖国今日剧运的「方向」。   我们无心批评这「方向」对不对;我们只觉得兰芳在这「方向」上用不上了。因为在他底灵魂内,找不出与这相同的方向。硬要他来,那就是拉到黄牛当马骑了。   兰芳原是自由人,至少近二十年来是如此。他是我们光头老百姓采桑摸鱼的伙伴。现在他忽然被选入深宫了。虽然他的一颦一笑,对我们是记忆犹新,但是宫墙万仞,永巷幽居,红颜白发,自是指顾间事。将来纵有机缘能再见梅氏恐怕也已面目全非了。   「恩怨尽时方论定」,有些朋友或许要认为我们不应为生人作传,不过「若是当年身便死,此身眞伪有谁知?」这两句话只能应用在误尽苍生的英雄们的头上,对一个薄命的贾元春又怎能适用呢?今日我们纵不动笔,难道三、五十年后的历史家,还能写出什么不同的结论来?   云天在望,遥念广寒深处,不知今夕是何年?寄语梅郎:在那万里烟波之外,太平洋彼岸,还有千千万万的祖国男女青年在怀念着您!   【作者附记】我们都侨居海外,闲暇太少,数据无多,故不敢言为梅君作传,因以传「稿」名篇。祈读者亦千万以初稿读之!梅君旧游如有所匡教,则尤所感幸者!   一九五二、七、一四、纽约 高阳、齐如山:梅兰芳游美记   ★游美的动机   梅君兰芳这次到美国去,总算大成功了。这不但梅君个人的荣幸,凡我们中国人都该怎样的喜欢呢!因为这是国际的光荣。   这次在美国的大概情形,我曾经给国内各报馆通信报告,并且都经登载出来,想来有很多人已经看见了。但那都是片段不完全的文字,现我要把牠有系统的写出来,报先给关心这件事的朋友们。但在未报告美国的事情之前,对于未出国以前七八年来筹备的情形:曾费了多少人的心血,用去了若干的时间,我似乎也该补述出来,好把梅君怎么样的想出国,和怎么样才能够出国的经过,让大家明了明了。但是我深知写出来之后,大家必以为我是自己丑表功;然而这宗事情,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人经手办理的,所以知之最清,我不来写,让谁来写呢?难道说这样大的事,回国来连个报告也没有么?所以我才决意来写,却顾不得别人怎样议论我了。   这宗事情说也话长,必须一种一种的分类来讲,才能明白清楚。在未分类报告以前,我先把此事的缘起,大致说说,权且作一个总提纲罢。   这次游美的动机,是起于徐总统世昌与美国公使芮恩施Paul Reinsch饯别时,芮公使在席上演说中有几句:『若欲中美国民感情益加亲善,最好是请梅兰芳往美国去一次,并且表演他的艺术,让美国人看看,必得良好的结果。』当时座诸位大人先生们听了这话,大多数异常的惊讶,以为他有意开玩笑。芮公使又说:『这话并非无稽之谈,我深信用毫无国际思想的艺术来沟通两国的友谊,是最容易的;并且最近有实例可证:从前美意两国人民有不十分融洽的地方,后来意国有一大艺术家到美国演剧,竟博得全美人士的同情,因此两国国民的感情亲善了许多。所以我感觉到以艺术来融会感情是最好的一个方法。何况中美国民的感情本来就好,再用艺术来常常沟通,必更加亲善无疑。』   这一套话,在当时的诸公听着,不过以为或者有点可能性,并没人来提倡实现;惟独叶玉虎先生颇以为然,特来告诉我,我一听,便以为芮公使这话极对,深信若能这样作,不但可以融合两国的感情,并且可以沟通两国的文化。我这话在表面看来,似乎太武断,然而却也有个原故:因为我深信中国剧可搏得美人的欢迎,并且可在世界上占一席地位;同时又深信梅君的艺术也可得到欧美人士相当的赞许。既然有这两点可以相信,那么他若到美国去表演,当然能够成功,既能成功,对梅君,对中国剧,对两国国民的感情,三者必都有极大益处。   自从有芮公使这一段议论触动我以后,竟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来。梅君虽也怦然心动,极想出去一游,但他总是谦逊,怕自己本领不够。然而经我常常的鼓动,后来他也有了极大兴趣。至此,我就决意要把这件事情办成。凡有我认识的美国人,和由美国回来的留学生,只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便各方向他们探询美国方面的情形,彼邦人士的心理,及他们对中国戏的意见。又恰巧这几年里头,美国的世界游历团,或单人来中国的很多,每逢来到北平,差不多都要来拜访梅君,梅君也必极诚恳的招待,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也算是国民外交分内的事,并且特别演戏,请他们听,请他们批评。演完之后,总要设法问他们对于中国戏的真意见。大致他们对于别的地方,虽不多议论;对梅君的表情姿式。都极赞美。这也是游美计划能够实现一个大原因。   同时又用了很方法到美国宣传,如与那里新闻界、杂志社通信,寄相片等等,经这一番宣传后,接着得到很多美国欢迎的回信,并且还有很多地方写信来约请,要订立合同。──不过都含有买卖性质很大,所以没有交涉成功。──但经过这种种的交涉后,游美的兴趣更觉浓厚起来。   正在这酝酿的时候,又得到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博士Dr. Stuart极力帮忙,替我们在美国宣传布置。同时傅泾波君也帮着给美国寄信。这样一来,我就誊出许多工夫来专筹备各种别的事情。前后约用了两三年时间,才算稍稍的有点头绪。   既然一切事都有些准备,似乎可以动身了,谁料到款项又费了大事呢!这是千钧一发的时期,能不能动身,就全在这最后一关能不能过去了。当时我们到处奔走设法。梅君意志是非常坚决,他曾说过:『就是破了产,我也要到欧美一游。』他既然有这样坚定的精神,真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了。后来,全由李石曾先生极力提倡,并约请司徒雷登、周作民、钱新之、冯又微、王绍贤、傅泾波、吴震修诸公出来,经济筹措方面帮助,居然能够出了国。回想我们上了海船,四面茫茫大水,遥望着渐渐远别了的祖国,虽稍感到一点怅惘;但当时那种喜悦痛快的意味,却是笔墨所形容不出来的。   这就是游美以前的经过。为此事,虽然极力经营筹备,各处求人,费了五六年工夫,可是从来没有在外面发表过一次,因恐怕事不成功,白嚷嚷一气,反惹人嘲笑。   现在既然成功回国,要作一个稍有纟统的报告,所以我在后面,再一条一条较为详细的写出来,让后来有志出国宣传中国艺术的角色们看了,作为一种参考书,那就是我对于戏界的一点小小的贡献,也就是我写这个册子的本意了。   咳!回想当时艰难着急的情形,还像在眼前一样,但是虽然经了许多的波折,而结果能使中国剧果真在世界各国上占一地位,梅君的艺术也宣传在世界各国,这确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   ★欧美人士认识梅兰芳的由来   欧美人士向来不看中国戏,──在前清时代,西洋人差不多都以进中国戏院为耻。──我尝以为这是件憾事。在民国四年的时候,我与梅君编了一出嫦娥奔月,这戏的前半出仍用旧格式,后半出就用极干净华美的场子,设法创制古装,并代为参酌古舞,安置了几种舞的姿式。梅君把种种舞式,做的异常袅娜美观,出演以后,极博舆论界的赞美。友人吴震修君对我说:『以后有给外国人看的戏了!』   不久,留美同学会公宴美国公使芮恩施君Paul Reinsch于外交大楼并约梅君表演奔月的后半出。看过之后,芮恩施公使及留美诸君,都极赞美。芮公使特别梅君家中,拜访了一次。这可以算是西国人士观中剧的头一遭。   后又编了几出,如:天女散花、霸王别姬、上元夫人等戏,把古时绶舞、散花舞、剑舞、拂舞等,安在里面,也极博得中外人士的欢迎。从此遇有喜庆堂会,每逢有梅君的戏,欧美贺客必要一;并且因为时间的关系,他们住往要求将梅剧提前,更都以为与梅君一握手为快。   法国安南总督到北平来,想看梅剧。美国驻斐利滨总督某君来平之前,也曾给美国驻华公使馆一个电报,说:『到平后,一定要看一次梅剧。』于是外交部,特为在外交大楼,宴请这两位总督,并且特约梅君演剧。二公看着,非常满意赞美。演完以后,曾与梅君作长时间的谈话。   瑞典皇太子S. A. R. Prince Gustavus Adolrhs来平后,也愿一观梅剧。外交部本想公宴他,但是皇太子却预先声明:『不赴公宴』的。于是费了许多周折,最后才议好,由梅君请他到梅宅茶会,并且特为演一戏请他批评。皇太子本身是个大美术家,看了更赞美不已。   以后印度大文豪泰戈尔到平来,也必要看看梅剧,特请梁启超、林长民二公介绍。结果,梅君的艺术,竟使这位大文豪异常倾佩。   从此后,梅剧声名震动了西洋人的脑海。于是平、津、沪、汉各处的外国人,也没有不想看看梅剧的了。并且每逢梅君在戏院出演,也一定有许多外国人来看。后来恰巧美国有几次游历团来平,都把「观梅剧」一项,列在游历课程以内。从此「梅兰芳」三字,在欧美人脑中的印象,一天比一天深了。   ★欧美人士看中国剧的由来   欧美人士,既然看梅剧以后,颇感到兴趣,──然而起初非在堂会不看,并且非古装戏不爱看;后来渐渐无论什么戏都可以看,而且也常进戏园看戏了。从前是只看梅兰芳的戏,后来也有看别角的戏的了。由此欧美人士对于中剧的趣味,更觉深了一点。且有许多西洋人来研究中剧,如:法国某君,更立了一个会,要改良中剧,因这时各国对于中剧,已经一天比一天的注意。十几年以来,洋文报纸,也时有对中剧加以批评。各国对中剧讨论的出版物,也日日增加,单就我个人所见到的,已经有几十种,推想那未看见的,更不知有多少。虽然不敢说这些书中,都是恭维中剧的论调,但是他们大多数人注意到中国戏,这一层,是敢断言的了。并且听说这类的书藉在各国销售很广,这足见未到中国来过的西洋人,也有很多注意中剧的。至于他们对中剧表同情与否,姑且不管。既然外国注意中剧者大有人在,那么拿中剧到外国去表演,也就算不了甚么极新鲜极奇怪的事了。这也是我怂恿梅君及中剧出国的一各大原因。   ★梅兰芳与外宾的酬酢   自从美国芮恩施公使,及瑞典皇太子,亲访梅君,及法美两总督约谈以后,驻华各国公使,都曾来访谈。尤其英国蓝博森公使,感情更好。梅君每次到上海、广州等地方,各国领事也都约宴,其中香港总督,对梅君更特别诚恳。并且凡各国到平来游历的政治家、文学家、美术家、实业家、以及游历团等等,更无不托使馆或本国绅商介绍,去访梅君一谈。大致外国人到北平来,都把「故宫」、「天坛」、「长城」、「访梅君」、「观梅剧」,作为同等必要的游程。我与梅君对于这些来访的人,也都尽力招待,一则可以尽国民外交的义务;二则借用这机会,作出国演戏的宣传,所以对来访的人,或请茶会,或约宴饮。十几年来,这种局面大小约有八十余次之多,被招待的也有六七千人。并且每次招待时,外交部也定派官员来指导,帮助一切。自政府南迁以后,驻平的外交官员仍来助理,尤其是交通部路政司司长刘竹君先生,更热心的帮同招待,接洽宣传。   至于每次招待方法,一切用具,都纯粹是中国古式的。菜蔬茶点,都用中国极精美的食物;杯盘盏箸,以及屋中的点缀品,更无一处不用中国式的,尤其要选择最可表现中国精神古雅高贵的样式。因为这样可以使西宾眼光一新,比较容易留点深刻的印象。壁上书画,总要悬挂墨笔山水,写意花卉,因为藉此可讲解中国戏剧。按说图画必须像真,这是世界公认的学说,亦且是毫无疑义的道理。然而中国的绘画不大讲像真,专注意用笔,这大概是由像真进一步,成为美术化了。(此非题内之文恕不详论)中国戏也正是这个道理,一切举止动作,言谈表示,都是由像真演进为美术化。又因欧美人士数十年来,颇注意中国书画,所以借此来解说中剧,更易了解。除此以外,又将十余年来,搜罗到关于戏剧的图画陈列出,请他们看,并为之解释说明。大家听了,大致都首肯,且颇感兴趣。所以他们回国以后,都常来信联络感情,对于梅君赴美一层,尤其热心:有代为筹划的,有代为布置的,都极愿尽这义务。这也算是招待外宾的一种成绩:然而所费的精神、时间、金钱,也就不可计算了。   ★款项的筹措   关于赴美这事,我一人在屋中编纂筹备,前后约有七八年的功夫,然而事前并未在外发表过。什么原故呢?因为款项总没有筹好,俗语说:『没钱办不了事』,真是不错的。不过我说到这里,一定有些人想:『我不信拥有百万家产的梅兰芳,竟会连这点游美的盘费都拿不出来!』其实这观念完全错了。我现在把梅君的经济的状况,大略说说,大家就可以知道款项一层,确在游美计划中成为一个绝大障碍。梅君的祖产,简直可以说没有。至于他每月演剧所得的报酬,也就刚够他一月的开消。偶然到外省去表演一次,虽然可以积蓄一点儿;然而这几年的外交费,及国内的交际费,那样的浩大;加之梅君对于落魄亲戚、贫苦同业,所有求助,无不慷慨赠与。更有些乞妇孤儿,闻名前来告帮的,总没使他们空手回去过,数目虽不大,然而积少成多,日久就很可观了。所以梅君不但没有积蓄,亦只勉强够日用开消。若平空添出这样一大笔游美旅费,这是他绝对办不到的,所以筹款这层,是非常困难。美国出款来约的人也很有几位,但是他们都是完全买卖性质,所以不能成事实。我现在且把怎样筹得的步骤,略略述之于后:   当初我们的计划,想法借一笔款项,出国游历,同时表演几出戏,一则可以宣传中国戏剧,沟通中外文化;二则若挣钱回来,除还帐之外,所有的余利,完全充作提倡戏剧之用,如:办一戏剧学校、开一戏剧图书馆、建一合于科学的新式剧场。因此就多方设法借款,但都没有成功。这是六七年以前的事。有一天,我同李君石曾闲谈,说到这话。石曾先生颇以此举为然。但那时因政治关系,他正在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里躲避,后来又到上海去了,由那里又到了法国,没有机会再晤谈这事。在这两年之内,虽又找了许多朋友来进行借款,总是仍没结果。   有一天,偶然与燕京大学校长司雷登博士谈起这事。司徒博士也极端赞成,并且问:『大概须多少钱才够呢?』我说:『大约在十万元左右就够了。』他说:『这件事情是沟通中美二国文化的举动,按本校章程,或者可以帮忙,助成此举。』我得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以为游美一定可以实现了。谁知道后来因种种关系,同人中有不赞成的,遂将此事中止了。过了几时,又经同人们商酌,由司徒博士代借五万元,同人等担任五万元,一切都已说妥,但又因种种关系,没能成功。想不到这件事情,竟有这许多的波折!   事到这时,似乎是无法可施了。一天,梅君黯然的对我说:『出国这事,恐怕不容易办成了!』我立刻说:『您只管在戏剧上用功!不要因此扰乱心思。全凭你的艺术作为出国的基础;若能基础稳固,别的事都不成问题。您且平心静气的去演戏,把这事让我去跑!我想只要多下工夫,总有门路可寻的!』梅君也颇以为然,况且事到其间,也只有这个办法。   我这方面仍旧进行着。在这几年之中,也有几个外国人来接洽,肯出款的,但是他们太注重营业,恐怕与梅君游历考查的宗旨有妨碍,所以也都没有说妥。   转瞬间,便到民国十八年的春天了。恰巧这个时候,李石曾先生又到了北平。家兄竺山,一天与李先生谈起这事,说:『梅兰芳要出国了!您可以帮帮忙么?』李生说:『这有两种说法,若是梅君以营业的性质出去,为赚几个钱,那就无需帮忙──也无从帮起,若是以沟通文化的公益性质出去,则不但帮忙,并且应该尽力帮忙。』次日,李先生就来与我讨论这事,我仍把出去的宗旨,说了一遍。李君很赞成,于是斟酌了半天,议定请银行界诸公,帮助筹款。以后大家公推李石曾、周作民、司徒雷登、钱新之、冯幼伟、王绍贤、吴震修诸公为董事;又有黄秋岳、传泾波诸公帮助,先将戏剧学校开办,再由校中请梅君出国,代为募捐。   当初我与梅君,本想先借款出去,挣钱回来,再开办学校,然李石曾先生以为先办学校,比较容易入手些。于是商定:由李石曾、周作民、王绍贤、傅泾波诸公连我,共同在北平筹五万元;其余的五万元,由钱新之、冯幼伟、吴震修诸公,在上海筹备。至此,款项一层,总算有了办法。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当北平筹足五万元,梅剧团将要动身的前两天,接连接到美国几个电报,大约都说:『美国现在发生金融恐慌,市面太坏,美金价一天比一天高,十万元之外,非再多筹几万不可!』谁也料不到临时发生这种意外,但那时一切事已预备妥当,与美国接洽,已有定规,其势如箭在弦上,怎能不发呢?幸而冯幼伟君,费尽心力的张罗,银行界诸公的帮忙,居然在上海筹了十来万元之多,梅剧团这才能够上船,远渡大洋,往美国去了。   我写出这一段经过的事迹来,并不是自己表功,不过希望诸君知道,凡作一件初创的事业,都是不容易办成的,但只要尽心努力去作,不要消极,总有成功的那一天。   ★事前的宣传   事前之宣传,是往外国去演戏戏最要紧的一种工。我们对于这种工作,曾预备了六七年的工夫。起初虽然免不了盲目的徒劳;但日久之后,渐渐就有了经验,所以也颇生效果。   我们的宣传法,就是每逢招待外宾时,总要把关于戏剧的图画书籍,陈列出来,请他们看,并且都给他们详细的解说,使他们发生兴趣。除此以外,每到吃饭时,或喝茶时,必要对他们细说在戏台上吃饭饮茶的姿式,由此引伸到舞台上一切动作,及其所以然的理由。他们都静静的听着,有时眼里充满了好奇之光,有时脸上露出些惊讶的神气,有时恍然大悟,有时惊喜非常,总之,他们对于中剧的神情无论真懂与否,总似感到很大的兴趣。在我们的本意,也正希望他们能发生兴趣,留有深刻的印象,等他们回国去,在茶余酒后,述与他们的亲戚朋友们听,作为谈话的资料,这样就间接的替我们宣传了。而且我相信这种无意的宣传,所生的效力,比那正式的鼓吹,要普遍的多!   此外,也时常给驻各国的官绅通信。在留学生里,也有许多热心这件事的,我们不时供给他们材料,使他们给馆通信宣传。   在两三年前,又请了二位美国人,每月酬以微资,他们时常与美国各报馆通信。在每封信里,更附上梅君一两张像片,这种宣传法,也颇生效力。以后就常常接到美国通信员的来函,大概都是说,以后有材料,可以直接给他们寄去,他们愿意极诚恳极热心的代为宣传。也有说自己手中有多少报馆,宣传力比别人大一类的话。我们因此,也就时常给他们直接寄些材料去。   最近两年,由美国来信,要梅君像片的越发多了。每年只算印像片费,大约在四五千元以上。据朋友调查,说:美国登过梅君消息的杂志,只他见过的,就有几十种,此外未见的还不知有多少?但寄到梅君家里的杂志,不过三十余种而已。   在这两年中,美国以个人的名义来要像片的信,总有几百。由此,可知美国社会中,注意梅君的人,已经很多了。这也是宣传渐渐发生效果的一个明证。   ★事前的接洽   到美国去演戏,宣传固然重要,这接洽戏园子一层,更是要紧的工作;不然,到了美国以后,向谁请教呢?但是这件事,我们完全外行,──简直没有门路可寻。可是最困难的,是在中国内,竟找不出几位内行来。然而事到此间,怎能壳停手不办了呢?我们必要从不可能中,找出一个可能来。   最初,是去访美使馆商务参赞安诺尔君,商议办法。安诺尔君极力的帮忙,前后曾给介绍了几位专门经理家,但经几度讨论后,因种种的关系,都没有说成。   后来又与美国公使马克谟君谈过,马公使也异常热心,替我们写过几封信,但因这事颇复杂,依然没有成功。一次,马公使回国,进北平的前几天,特约梅君晚餐,席间对此事,详加讨论。末了说:等他回国后,必定亲身替我们极力进行此事。既有马公使这样热心赞助,我们自然喜悦非常。等马公使回国后,我们常常计算他的行程,想他到美国后,必能得到一个美满的结果。因为在几次交涉失败后,好像这回必能满足我们的希望了。   谁知马公使回国四个月之后,忽然来了一封信,大致说:『实在懊恼的很!在纽约进行了两个多月的功夫,竟没有找出一条称心的道路来!』在接到这信以后,就有人疑惑,说:『既然这样尽心进行,为甚么在堂堂美国,连一个戏园子也会找不出来?』不知这里面,却有个原故:因为这次梅君在美国演戏的宗旨,是有不能迁就的几个规定:(一)剧场主人,须以礼相聘,并且须用极优的礼貌对待梅君。(二)须给梅君自由演辍权。(三)剧场的身分,须够高尚。(四)剧场不要太大,因为恐怕不容易满座。(五)剧场主人,不可抱完全营业的性质。既然有这些条件,自然不容易接洽成功。马公使所以没能找到相当的戏园,就因为这个原故。但是不管他接洽是怎样的困难,而我们当时满含着希望的心,忽然见到马公使这封信,不觉凉了半截。   幸而在马公使离平以后,司徒雷登校长也要回国。我们便将同马公使说的话,也与司徒校长说了一遍。司徒校长自然是极愿意赞助的。等他到美国以后,便去访马公使,问他进行的情形。马公使说:『简直简直找不着一条好的,相当的道路来!』于是司徒校长又继续进行,但却仍然没有好的办法。   有一天,他与哈布钦斯君Hapkins同席,谈到这事。──哈君是纽约很有名的人,写的戏剧极受学者们欢迎;他有一个剧场,也极高尚。──于是司徒校长,就把这事,对哈君详细说了一遍,并把梅君艺术的精深,品格的高尚,志向的远大,也说给他听。哈君异常钦佩,当时就答应说:『梅君到美国来,可以在我的剧场里出演!只要能够沟通两国的文化,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金钱一层,我是满不在乎的。』司徒校长听了,非常高兴,赶紧给我们来了一个电报,说:『想不到在万分为难之中,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剧场。』又说:『如果梅君来美,我以为这是最好的一条道路!』我们接到这个电报,欢喜极了。于是就由司徒校长的介绍,与哈君直接的来往了几十次电报信件,详细商量办法。等到一切都商议的有了头绪后,又先由傅泾波君前去,当面接洽,梅剧团随后再去美国。   不过梅剧团到美以后,并没有在哈君的剧场里出演,然而梅君所以能够去美国,确因哈君有约,才去得成的,否则赴美的心愿,还不知何年月日才能达到呢?所以哈君这段美意,实是不可以泯灭的呀!   ★宣传品的筹备编译及印刷   赴美的宣传工作,是已经下了六七年的种子了。有许多朋友说:『从前的宣传固然要紧,临时的宣传更是重要。因为西洋人无论作什么事,宣传力都很大,──差不多天天有宣传的文字来播动人们的脑筋,新鲜的事体刺激他们的眼帘,日子一久,把旧的忘了,所以临时非有重要的宣传不可!』这话自然是有经验之谈。于是我们就拿定主意,先编出几种书来,译成英文,以便临时应用。大概共预备了五种。   (一)首先编了一部「中国剧之组织」。里面共分八章:「唱白」、「动作」、「衣服」、「盔帽」、「胡须」、「脸谱」、「切末」、「音乐」共享了四五个月的工夫才完成。在这个工作期间,我差不多闭户不出,除了作些不可免的公务外。自清晨起,便提笔来写,有时一直写到深夜。为什么这样忙呢?因为当时须要筹备的工作很多,这书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况且赴美的日期已经不远,若再不这样匆匆迫著作,恐怕就来不及了。全书共约六七万字,我自己以为写的似乎有些简略,但是有几位朋友看见,都说:『不但不简略,而且太详细了,因为字句太多,恐怕外国人不耐烦一直看完。』我想这话很有道理,于是又删去了不少。并且在各处搜罗证据,摹画种种关于戏剧的图画十六幅,虽然不算多,但是关于戏剧各种用件的原则范围,是应有尽有的了。我的女儿敬修,素喜美术,她也帮同图画,因为屡次修改的原故,所以她也跟着忙了好几个月。   (二)其次便想编一部梅兰芳的历史。因为第一种完全是宣传中国剧的,既是梅兰去出演,关于他人也应该有一种宣传。于是我约同黄秋岳君,先商议体例,应该怎么编法。计划了几次,议定内容共分七章,就是:   第一章梅兰芳之家族及历史   第二章旦角之由来及其地位   第三章梅兰芳之创造品   第四章梅剧在中国剧之地位   第五章梅兰芳之国际酬酢   第六章梅兰芳之国内欢迎与批评   第七章外人眼光中之梅栏芳   体例议定以后,就开始编起来。因为范围太空泛,所以取材颇不容易,幸而二十余年以来,凡有批评梅君戏剧的文字,不管是褒是贬,都剪下装订好了存留起来,纪念过去的痕迹;想不到我们竟借重了这些文字,省了我们很多麻烦去搜集材料。差不多有四个月的功夫,就编完了。全书大约有四万多字,又加上了许多像片书画,附在里面。以后聘人译成英文,但刚要付印的时候,又有几位朋友说:『这本书似乎太啰嗦了。』我们仔细审查了一遍,果然累赘散漫,于是又把不很要紧的地方,删去了许多。完竣以后,交商务印书馆代印。谁知一算印刷费,竟超过了预算的好几倍;而当时经费是那样的窘迫,这一笔钱将在那里去找呢?于是又商量着,将图画像片撤去了很多页,与中国剧之组织合印,装为一册,书名就叫梅兰芳。但是虽然缩了又缩,减了又减,其印刷费已经在六七千元以上了。   以上两种,翻译印刷,都由赵叔雍君代为斟酌办理,并且就近在上海与商务印书馆接洽。为这事赵君曾费了不少的精神。   (三)第三种是「梅兰芳歌曲谱」。现在我先说说编这本书的动机:   大致西洋人看中国戏,对于一切的排场、行头、举止、动作等等,还容易入眼,惟独歌唱一层,最不容易顺耳。因为有很多对西洋音乐没习惯的中国人,听着西洋的歌唱,总是不好听,──甚至于说是「鬼叫」。因而我们可以推想西洋人听着中国的歌唱,一定也是不好听。可是既然出去唱中国戏,那腔调自然不能变更;而在这短期间,就是想变更,也绝对不可能。于是大家商议:把预备出去演的几出戏,先谱出五线谱来,或者外国人可以看着谱,在钢琴上、提琴上,常常弹着拉着听听,使他们稍微有点习惯时,就自然容易入耳了。而且既然是为宣传中国戏,有这一种谱,外国人也比较觉得有路可寻,容易研究。既是主意已定,就要开始工作了。不过我想这件事情,在朋友里面,非刘天华君不能胜任,于是就去找刘君商议,刘君以为这件工作关系颇大,慨然答应了。   首先是请徐兰园、马宝明二君,把各戏的唱腔,谱出工尺字来,刘君再按工尺翻作五线谱。谱成以后,让徐君拉着胡琴,马君吃着笛子细听,再一点一点的改正:改得觉着妥当后,由刘君用胡琴按五线谱拉着,让徐、马二君听,有不对的地方,再改。改完以后,又让梅君把各戏都当面唱了多少次,刘君再按唱腔,斟酌改正。后来仍由刘君拉着给梅君听,不妥的地方,又改了不少。这种繁难琐碎的工作,大致也用了七八个月的功夫,仍是仓卒结束的。又请出汪颐年女士代为画谱,杨筱莲、曹安和、周宜三位女士来帮着校对。一部「梅兰芳歌曲谱」到这时才算告成。   至于一切详细情形,在该书中的序子凡例里面,写的很详细,这儿不必多说。此书完成后,一切费用,也在七八千元以上。但是对以上帮忙的人们,还没有酬谢。   (四)第四种是戏剧说明。凡是预备演唱的戏,都须作一个说明。但是这种工作,颇费周折,若是为国内作说明,只须将剧情大略写出就够了;若预备给外国人看,那样简单,绝不会发生效力,所以不得不另想个比较完美的办法。   我们的编纂法,是先将一出戏的大略历史写出,然后再说这一出是全戏的那一段,在全事迹上占怎么一个位置。──因为中国现在的戏,差不多都是在整本中,选那最精彩的一节演唱。──以后再把这出每场的情节说清,并说明在某处,这一段唱,一段话是什么意思;各角一切动作,是甚么用意。把这个都详细的写出来后,再把梅君的唱工。作工,是那一段最精彩动人,以至于那一场什么地方应该注意,也都清楚的写出。这样,才使看戏的人,省力而且容易领会。把预备出演的十几出戏,都照这样说明。约有三四万字,也聘人译作英文,印成一个册子。这一种筹备的用费,虽然不比前三种的多,却也在两三千元以上了。   (五)最后作了一百多篇临时送各报馆宣传的文字。此外,把预备梅君沿路接待新闻记者时,应该发表的谈话,也作了几十篇。这两种是我与黄秋岳君分著作的,都译成英文,印了很多份,以备临时分送,可以省说好多话。   ★戏剧图案的编纂   这次赴美所预备的宣传品,多半是书籍,但能见到这书藉的人,恐怕还是少数。假若画几幅图画带去,在大庭广众中悬挂起来,岂不容易使人注意呢!我以为这种宣传力,比着书籍还大,因为图画是给人以直接的刺激。   谁知这却是一件最麻烦的工作呢!因为研究中国戏剧,毫没有可参考的书籍,若画起图来,有好多对象简直没有一点标,也没有一点根据,只好用由简入繁的方法,分成几个部分,然后再一部一部的分类去找材料,这或者可以有个头绪,不致淆杂了。   起初,我只虑没处找材料,竟没想到越研究范围越宽,越搜罗材料越多,于是就用剪裁整理方法,选出于戏剧原则所不可少的,画了二百幅,大致分为十五类。每类包含好多种,如下:   剧场   剧场一类,画了六幅,共有十二个图。自元明以来,城里、乡间、山野等地方的剧场,凡可考查的,大概都画上了。但是还有几种南方的样式没画,因为画工并没亲眼见过,恐怕画的有差错,所以没有列入。在每个图下面,都有简单的中文及英文说明。一看这图,就可以知道戏园子改良进步的情形。   行头   行头一类,画了十二幅,共一百六十八种。然虽只一百六十八种,可是戏台上所应用的衣服,却大致都包罗在里面了。   说到这里,不禁感到:作什么事,都不见像理想那样简单,那样容易。就如在没画行头以前,我自觉着有十分把握,可以手到成功,因为我平常看戏颇不少,对行头的研究,也颇下过功夫,所以戏台上人物穿的行头。差不多也都认识。岂知道拿起笔来分类时,竟有许多似是而非的地方;还有很多只模模糊糊的记得影儿,一时想不起实在形状;更有许多只听人说过名字,并没见过原物的,所以我竟没有勇气来果断的分类,只好放下笔,先作一番实际的调查。   我时常到后台去调查,并且常把管戏衣的人请到家里,一种一种的仔细斟酌。又把从前清宫里管衣箱的王太监请来,作了几次长时期的谈语,得益很多。这样把材料搜足了后,都罗列案头,一次一次的审查,排出次序,觉得正确了,然后详细的开出单子来。现在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开出这个清单时:正是一个深夜,由书房走到卧室去歇息,见院中明月高悬,银光泻地,树枝的影子,照在墙上,被风吹得微微摆动,阵阵凉风,向我身上扑来,不觉立刻把一天的困倦疲乏完全忘却了。当时觉得非常轻快,好像把背在身上很久的一件沉重东西,至此才卸去了似的。   把单子开完后,交给画工去画。有时忽然想起次序不妥,又取回来改,像这样子不知有多少回。然而这关于我的工作还好办,最困难的是画工,因为他非照原物画不可,不然只看见名字,不知原物形状,那怎么能画对呢?所以我又由戏箱上借出几件来,交给他照画;画完这几种,再换几件别的来。有时我看他画得不妥时,又叫他拿回去改。所以这行头一类,只算画工一项,就了多半年的功夫。   古装衣   古装一类,画了四幅,共有图四十八种。按古时妇女衣服的作法,本早就失传了。我们现在对古装的印象,全由古代的石刻书籍,和古人画的几幅仕女图得来。在十几年前,我同梅君和几位朋友设法把这样式刽制出来,由梅君在戏台上穿出,却极受观客的欢迎,现在已经风行全国了。但是当时创制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心思;又因这是梅君特创的,所以也画上作为宣传。   冠巾   这一类画了八幅,共有图一百四十四种。关于材料搜集,和画工费事情形,大致和行头一类差不多。   胡须   这类只画了一幅,共有图四十种。虽然只有四十种,但是其中的名称和样式,有许多已经失传了。一时搜罗起来,颇感困难。我曾问过几十位剧界老友,又经他们研究审查,才把各种样式的根本找到。不料这一幅小画儿,竟费了若干人的心血呢!   扮像   扮像一类,画了十幅,共有五十种。都是按照从前清宫里的图样画成的。把脸谱、冠巾、胡须、行头等,都详细的画上,给阅者一个整个的观念。这样外国人看了,或者可以发生兴趣,并且可以稍稍明了冠巾行头等的性质。   脸谱   脸谱一类,画了十六幅,共有二百五十六种。   说到这种图画,更又费事了。因为戏界的脚色,虽然会在脸上画,可是大半都不会在纸上画。画工能在纸上画,却又不知某人应该怎样画法,而且对于画脸谱的经验一点也没有;就算有样子能够照着画出来,也毫不得神。于是只好在戏界脚色中物色人才了。   先请来几位唱花面的老脚色,斟酌了几次,将各种人员的脸谱,按颜色勾法分类,开了一个清单,大约有四百多种。然后求了几位博学多知、经验丰富的净角,如:候喜瑞等,照着单子来画,一共画了二百多种,──把重要的都包括在内,也就不算少了。这样多戏界朋友,不惮烦的热心帮助,真是令人感激不尽。   舞谱   舞谱一类,画了二十六幅,共图一百六十六种。   中国古时候的歌舞,差不多是相连着的,所以从前在昆腔里有唱工,就一定有身段,藉身段来形容唱词的意义,不过后来大半都失传了。到了皮黄,因为腔调的关系,不容易安身段,差不多都是单用面部来表情。   自给梅君编成嫦娥奔月以后,立意要安上几个身段,来形容词句的意思,使表情更加完满。在当时,对戏剧虽算是创作,而在另方面说,却正是反古运动。后来接着编了几出古装戏,都照词句安上身段,──也有我替他安置的,最初只梅君一人有这身段,后因为极受观众欢迎,所以各脚都来仿效,现在已经风行全国了。为这事,既然费了很多心思,又是戏剧原则应该有的长处,所以决定将舞谱画出来,也作为宣传品。   当初安置这种舞式的时候,都是照着词句的意思,并仿着古人诗赋中的形容辞造成的。所以现在要把每种舞式画出来,还须注上名字。这事于画工却非常困难,因为某种舞式应该怎么样,画工是丝毫也不晓得。所以这件事情,先须梅君和我共同工作。我们的办法是:我先把一出戏的唱词写出来,他就按着这句词,照原戏舞出,我看了他舞的姿式应该画那一点,并把这舞式的名称注上。注完后,就再舞再注。有时候舞的累了,写的乏了,就各持清茶,慢慢呷着,休息一会儿,又重新工作起来。这样记完以后,梅君又把每个舞式照出像片。虽然那时正是炎夏,而梅君常常在烈日下一气照两三个钟头的功夫,他的汗不知出了多少,现在所有的像片还存着呢!实在可算一种珍贵的纪念品了。像片照好以后,交与画工去画,画工先画一个稿子来我审查,有不对的地方,就叫他拿回去改,有时一直改到十几次才算妥当,然后再正式的画到纸上。这才成了二十六幅舞谱图画。   因为费了这样多层的手续,所以只这一种舞谱,就费了几个月的工夫。然仍有不完备的地方。   舞目   舞目一类,有八幅,只有名称,没有图画。其名词共三百二十八种。为搜罗这些名词,曾参考了二十多种书,也用去了几个月的工夫。   为什么把这些名词也要作宣传品呢?因为西洋人大半都说:『中国没有跳舞。』所以写出这些名词来,给外国人看看,好知道中国从前也讲究过跳舞。其实现在西洋存着的古罗马时跳舞的名词,不过七八十种,也是只有其名,至于舞的姿势,早就失传了。中国现在所存的古舞名词,还有五六百种,不过这次只写了三百多种。   切末   这类画了十幅,共图一百一十九种。关于切末这层,虽然在中国剧之组织上说的颇详细,但画的种类不完全。这自然因为切末在中国剧之组织中是很小的一部分,为篇幅所限,不能多画。所以这里特辟成一类,把现在所用的切末,都画出来,使外国人看了,对中国剧更可以认识清楚些。   关于材料的搜集,也全靠剧界朋友们的帮忙。   兵械   兵械一类,画了六幅,共图一百九十二种。   其实在戏里,普通常用的兵器并不多,但是关于个人所用特别的兵器却不少。起初,我以为这大半是由小说和鼓儿词里面来的,谁知等用了点工夫一考查,才知道原来都有来历。不禁后悔以前因不求甚解,竟蒙蔽了这样多年;而一方面又非常惊喜,好像得到了一个什么大发明似的,恨不得立刻都要洞然明晓,于是就把历来的武备志,只要在可能的范围里,都找了来,一部一部的查对,纔知道戏中兵器的种类,与书中所载的简直差不多,于是我索性把戏中没有的几种,或者失传了,也都画在里面。但是画到末了,还短几种,不能凑成六条,所以又把历代箭的种类添上几种,显得整齐好看些,──并没多大意义。其实兵器本来属于切末的一种,但若按切末格子来画,占的地方太多画不开,所以这里单画了六条。   乐器   乐器一类,有六十六幅,里面又分八项:(一)金属的,十二幅,共图七十一种。(二)石属的四幅,共图二十三种。(三)丝属的十二幅,共图七十一种。(四)竹属的十四幅,共图八十三种。(五)匏属的四幅,共图二十三种。(六)土属的三幅,共图十七种。(七)革属的十四幅,共图八十三种。(八)木属的三幅,共图十七种。   戏台上现用的乐器很少,我为甚么画这样多呢?这与写舞目是一样用意,也是因为有很多人说:『中国没有音乐』,所以我立志把中国旧有的音乐,都搜罗出来,画成图样,使外国人看了,知道中国不是没有音乐的。我们中国人看了,也可以有一点自信心,来研究自己固有的文化,取长去短,诸事就能渐渐的进步了。   自从有了这个意思,我就把关于音乐的书,由友人处一次一次的借来,由书铺里一部一部的买来,同时也有很多是承书铺老板慷慨借与的。大概用的参考书,有六十多种。经过二三年的工夫,搜集到几千种乐器的名目,现在虽然只画上了将近四百种,可是我已经觉得太多了,其中或有很多画错的地方,我为能力所限,不能都识别审查出来,专望有明人指正纔好。   钟   这一类画了八幅,共图一百二十四种。   我国古时乐器种类,大概比那国都多,只钟一项,就有几百种以上。起初,我本想将所有的钟都画出来,借此证明中国乐器之多。不过因为时间匆迫,仍然没有都画上。   宫谱   宫谱八幅,共二十五种。   西洋的乐谱进化到五线谱,已经很完备了,但是最新的还有三线谱,不过还没有风行就是了。由此可见什么事,时时刻刻都有进步,决不能说现在的便是最完满的境界。中国的画谱方法,自古至今,也变化了有几十种。现在只画了二十五种。不过使外国人看了,可以知道中国乐谱变更进化的大概情形。   脚色   这一类有两幅,共九十三种名词。   我本来有一本专讲脚色名词的书,现在又把这些名词写上,译成英文,为的是使外国人可以明白中国剧是怎样的组织法。   以上的十五类,都是画好了图,把中国名词和译的英文名词都注上,在每类之下,又加上中文和英文说明书各一幅。都算起来,共有二百一十七幅。   说起翻译这种名词的时候,现在想起来还头疼。因为英文深造的人,对于中国名词的意思,往往有不很了解的地方,还得我详细解说。所以有许多时候,须婐们几个人凑在一处,纔能工作,然而最难的是有许多词句,只能意会,不可以言传,常常解释半天,还不能表达确当。   帮助翻译的人,起初有几位英文稍差的。后来请到梁杜干、周景福、陈福田、孙子明、贺渭南诸君,和美国毕莲女士,此外还有十几位;英文程度都极高明,都是忙中偷闲,来热心帮助,我应该怎样感激他们的热诚呢!   以上的十五类图画,合中英文的名词说明等,因知识有限,时间短促的关系,所以错误和和简略的地方很多,望热心此事的同志们,时加教正为幸!   ★剧本的选择及编制   既是出国演戏,剧本子当然很要紧,所以七八年以来,我对这层工作,就很注意。凡有熟悉外国情形的留学生,和到中国来的外国人,在可能的范围内,我总要用最诚恳的态度,设法请教他们,并且问他们那出戏最宜在外国演唱。虽然各人有各人的意见,然而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和初次来的外国人的议论,显然不同;可是我相信久在中国的外国人说的不大可靠,因为他们已经染上了一点中国习惯,他们的眼光和议论,无形中都带了中国色彩。自从我有了这种感觉,每逢游历团或单人初次来平,我就在他们所看过的戏里,问他们那一出最好?日子多了,就渐渐找到几出多数人赞成的戏来。我就把这出戏开出一个单子,以后就按着单子请人看,并且暗用投票的方法,有人赞成某一戏,我就在某出戏下面画上一个圈子。五六年以来,经过很多人的议论,大概比较多数赞成的,是下列的几出戏:   霸王别姬 贵纪醉酒 黛玉葬花   佳期拷红 琴挑偷诗 洛神 思凡   游园惊梦 御碑亭 晴雯撕扇 汾   河湾 虹霓关 金山寺 打鱼杀家   木兰从军 天女散花   以上是关于梅君的戏。   群英会 空城计 捉放 青石山   打城隍   以上是关于别人的戏。   以上各戏既然经多数人赞成,我就把他们整理出来。为什么要重新整理呢?因为对时间的长短,曾斟酌了很多次,有许多人说:『时间不要太久,每晚顶多不得过两个钟头,并且要演三出:头一出必要梅君,末一出也须梅君,中间夹别人一出。这样办法,前梅君不至于太累,二来使观众眼光一新,更可以引起兴味来!』所以把选定的剧本,都得按这个时间改编了一回。编完以后,去请教张彭春君。张君说:『剌虎这出戏,非演不可,因为他不但是演朝代的兴亡,并且贞娥嬐上的神气,变化极多,就是不懂话的人看了,也极容易明了。』我极端赞成这话,赶紧又把剌虎改编好。张君又说:『恐怕每晚得有四出才好,为的是变化观客的眼光,使他们不至于感到厌倦。可是戏码一多,时候太久了,怎么好呢?能不能把梅君的各种舞抽出来,单演一场?那样时间不过几分钟,观客的精神,就觉得活动多了。』我说:『这当然可以,──其实元明时代的焰段,也就是这个意思!』于是把各种舞,又改编了一次:   杯盘舞(麻姑献寿)   拂舞(上元夫人)   抽舞(上元夫人、天女散花)   绶舞(天女散花)   鎌舞(嫦娥奔月)   剑舞(霸王别姬、樊江关)   刺舞(廉锦枫)   羽舞(西施)   戟舞(木兰从军、虹霓关)   散花舞(天女散花)   把以上各段的时间,都安置好了后,又来请教梁杜干君。梁君问我:『梅君能不能踩蹻?』我说:『能!』他又问:『你有什么证据,准保他能呢?他不是没踩蹻上过台吗?』我说:『他能踩蹻,是毫无疑义的。在宣统三年,和民国元二年的时候,梅君常踩着蹻,和茹莱卿、王蕙芳,院子里打把子,天天打两三个钟头,我是常看见的;不过因为他自己身量太高,又有身分的关系,所以在台上没有踩过。』梁君说:『既能够踩,好极了!那么辛安驿这戏,在美国非演不可!因为这出戏场上的变动极多,演员的神气也屡次变化,美国人看着一定容易明白,觉得有趣味。』我说:『在外国踩蹻,恐怕惹起本国人的反对来!』梁君说:『不相干!西洋近来最时兴的企足舞,就是用脚尖来跳,这种性质和踩蹻差不多没分别。』想了想,也很有理,于是把辛安驿又改编了一次。   剧本一层,到这里才算大致规定。可是每出都是编成又删,删后又改,前后改过了十几次,只是写字一层,就有几十万了。   ★戏剧的排练   剧本编好了以后,还要排练。因为这些戏,大家虽然都是熟的,不过改编以后的词句,比旧的减少了好多,或者也有加添的地方,与旧本子不同;况现在演戏,有一种通病,正脚很肯卖力气,配脚总是懈怠,末了闹的全剧没有精彩。不过这只是一种毛病,并不是戏剧的原则如此。所以这次出国的演法,不但正脚在表情上要多加注意,连配角也须体会戏情,努力表演,谁也不可松懈偷懒,必要使全戏精神紧凑才好,所以大家非从新念词不可。而且一出戏用的时间,编戏人算的不准,──只是估计个大概,非得排练排练不行。于是把出去的角色约齐了,天天在一起排练几个钟头,各人可以自由参加意见,只要大家赞成,就完全容纳。如果觉得戏词太多,就减几句;若太少,就添上几句,总要把词句、腔调、过门、锣鼓、排子、身段,都详细的安置妥当。并且要规定的与时间合了,──就连开幕前,闭幕后,应该有什么音乐?要长的?还是短的?都要斟酌安排好。因此一出戏,总要几十次。二十多出排起来,就用了半年的工夫。   排练的时候,自然是梅君最累,但是别的脚色,和场面一点也不轻松。不过大家都非常高兴,聚精会神的研究,这位说:『这个过门不合式。』那位说:『那锣鼓不对味儿,』一起商量,怎样改动,总要安置的尽美尽善了才算完。但这正是照规矩。因为现时的场面偷懒的很多,不按旧谱,只随便打了一个牌子,往往于剧情不合。所以此次有改动的地方,并不是新的随意的创作。现在回想当时大家提着精神排戏的那一种乐趣,好像还在眼前!   ★人员的排练   我们中国人组织团体,到外国去的,往往要闹点笑话回来,所以对人员的排练,也颇要紧。在未出国的三四个月以前,就常把大家约到一处,演说外国的情形,如:火车轮船上的规矩,街道道上的违警章,旅馆里的章程,以至吃饭穿衣,一切零碎事情,都要使大家注意。单说吃饭一项,就排练了几十次:有时候在撷英番菜馆,有时在德国饭店,差不多天天排完了戏,就去排吃饭,教他他们刀叉匙汤怎样喝,面包怎样拿,各种菜怎样吃,汤怎样喝,水果怎样削。起初只要寻常的菜,以后也要特别的菜,为的使大家练习着吃。并留神吃饭的时候,应该互相帮助的规则,或是旁边有女客,就应该怎样的帮助法。   以上是排练的种种情形。至于讲演,不但我自己说,还时常请熟悉外国情形的人来讲,也常请人来在一处吃饭,为的是使大家看那吃饭的姿式。又请了傅泾波诸君来尽义务,教大家英文,并详细的说明一切应对进退的小礼节。这样排练,也有半年的工夫。好在这次去的人数不多,除梅君以外就是:   王少亭 刘连荣 朱桂芳 姚玉芙   李斐叔 徐兰园 孙惠亭 马宝明   霍文元 韩佩亭 马宝柱 何增福   唐锡光 罗文田 李德顺 雷 俊   大家都非常自爱,对于各种事情都极注意,──就是一件极小的事,也很留神。所以这次出去,并没有见笑于外人的地方。   ★行头乐器和各种物件的筹备   这次赴美,不但梅君的行头,都是新制的,就连别脚用的也都是等聘定以后,按照身量新做的。材料完全用真正中国绸缎绣花,花样也采取中国旧式的,一点也没有用现代界化的时髦花样;像那玻璃棍,假钻石等等,更在摈弃之列了。这样,一则保存中国国粹,二则中国人虽然看着外国的化学制造装饰品新鲜,而外国人却深爱中国的绸缎绣货。   乐器一项,加了一点改革,然而也可以说是复古,因为从前乐器如锣鼓等,都是相呼应的,全堂用笛子作标准,绝对不能随便高下,小锣须与笛子的四字相合,堂鼓与上字相合,大鼓与堂鼓一样。后来改用胡琴,还讲西皮外弦要按小锣来定。这样高下相合,吹打起来,非常悦耳动听;而且正合音乐的原理和规则。但是近些年来,却不然了,胡琴管胡琴,锣鼓管锣鼓,谁和谁也没个商量,所以吹打起来,极刺耳难听。不但奏乐方法,与从前不同,现在戏台上,就连一件声音正当的乐器都找不到,我常以为这是件憾事,──但苦于自己没力量改革,──所以这次赴美用的堂鼓、小鼓、哨吶、胡琴等等,都是定制的。材料用象牙、牛角、黄杨、紫檀。制好后,加上旧式描金,不但声音准确好听,就是看着也颇美观。又请郑颖孙君代制了几件旧式乐器,如:大小忽雷、琵琶阮咸,加入拉奏。至各种铜器,现在新造的没什么好的,于是到各处去寻找旧的,经过三四年的工夫,居然把每种都找到两三份,但都很贵,比如买一付新铙,不过十几元,旧的就得一百多元。齐备后,场面试着吹打起来,竟不像平常那样刺耳。这次音乐在国外,不但没遭反对,并且颇受欢迎,大概这是很大的原因罢!又用楠木做成中国式的襄盒,配上红锦缎里子,装起乐器,人一见就可以晓得这是纯粹中国东西。不但乐器如此,连箱子都满用榆木板片牛皮包裹,朱红描金,所以看着光彩夺目,沿路颇惹人注意。而这样作法的本意,固然是为壮观,但宣传性质,却也占很大的部分。   此外送礼的东西,也颇需斟酌。因为大多数人认为宝贵的金银器等等,到美国送礼,并不视为珍品。而且若是送所有的朋友都用金银绸缎,在经济方面,也很难办到。所以总要取精致古雅,除有纪念性质外,还含些宣传意思的东西。经过几次斟酌,办成以下几种礼物:   (一)瓷器烧了几十件瓷器,上面都画着梅君的像片,并有一枝梅花,一枝兰花,作为梅兰芳的标帜。   (二)笔墨笔墨各是十盒。因为笔墨颇能代表中国特有的艺术。也都刻着梅君的名字及像片。   (三)绣货手绣也是中国特有的艺术,而且为大多数外国人所迷醉,所以这次聘人绣了不少,花样也取纯粹中国式的,尤其要可代表中国高贵古雅的花样。每幅上也有梅君的姓名。   (四)图画聘人画了两百来张中国戏剧图画,梅君亲自画了两百多张写意花卉。这两种都裱成镜心。   (五)扇子梅君画了一百多把扇面,配上雕漆刻竹的股子。   (六)像片印了五六千张梅君的戏装像片。   此外如象牙品等琐小少数的东西,约有几十种。   临起身之前,又制成团体的徽章、标帜、旗帜。这三种图案,都是龚作霖君画的。   以上所有行头、盔头、门帘、台帐、桌椅、礼物等、零零碎碎对象,以及凡是装在箱里的东西,都详细列出一个帐簿,某对象装入第几箱,值价多少,都写清楚。在封箱的前一天,告诉大家:谁也不准带一点私货!大家都极自爱,在锁箱查验的时候,并没有查出一点私货,所以这次沿路税关都没开验,固然是关员的特别优待,一方也是因为办理的清楚,才能见信于人。这样一来,出国进国的时候,就省去好多麻烦。   ★布置戏场的筹备   有许多朋友说:『这次在外国演戏,非把剧场完全改成中国式不可!要不然,看完戏以后,他门总要拿中国戏和外国戏比较比较,结果必定有很大的隔膜。若是把剧场完全改成中国式的,一开幕,使他们精神一新,就要用另一副眼光来看牠,自然没有和外国戏比较的思想了,既然用另一种精神来研究中国剧,就比较容易听进去了。』这话自然很有道理,但是在事实上怎样才能把一个外国剧场改成中国式的呢?而且梅君到美国后,要在好几处演戏,并不是单在一个剧场里出演,各剧场的尺寸高矮局式等等,当然都不同,那么这个布景应该以什么剧场作标准呢?我每天在工作之余,就游戏似的用几块纸板比试着看这布景怎么制造才合式,韩佩亭、梦书田二君也很帮助,大约改了几十次格式,才能将就着用。但是要那种花样呢?虽然调查了二十来个剧场,然而不是太俗气,就是太杂乱,否则就失之太小巧,末了,以为故宫里的戏台比较大方,于是决定照他来画。虽然使画工改了十几次,然而还不满意;不过动身的日子已近,只好将就着用了。戏台前作了两根柱子,上挂一付对联。乃黄秋岳君手笔。是:   四方王会夙具威仪。五千年文物雍容。茂启元音辉此日。   三世伶官早扬俊采。九万里舟历聘。全凭雅乐畅宗风。   台上的桌椅,都是特别制的,可以特凭放大缩小。所以尺寸,都比中国普通的加大,因为外国戏台宽大。两边有龙头挂穗,朱红描金,颇觉富丽堂皇。外国人对这戏台上的一切布置,都感到庄丽调和。   除了对于戏台上的装饰外,为剧场门口作了一百多个灯笼,几十张画片,以外还有旗帜等等,都取中国式。又给看座人员,作了十几身特别中国式的衣服,为是可以变化观客的眼光。监场和场面人员,也有制服,这一切颇引起外国人的注意和赞美。   ★各界的提倡   为游每虽这样筹备了六七年,然而在外边始终没有发表过,等一切事都有了头绪,将要起身的前两个月,才正式发表出来。刚发表后,就立即得到各界的提倡帮助,对这事的进行,又便利了好多。   最初是李石曾君,约请绅商学界,在齐化门大街世界社公宴。有李君演说,不但提倡,并且加以勉励。因有这番勉励,的确使剧团的勇气长了许多。   其次是美国大学同学会,在天津开欢送会。到会的有市长崔亭献君、绅商各界和各国领事,总共有一百数十人。同学会会长颜俊人君和崔君,都有演说。对这次游美的目的,也很奖励,中有:『全国人对这种举动,都应该帮助!』等语。   接着河北省政府,特为招宴。政府全体委员都到了,此外还有北平市政诸君、李石曾、周作民诸君,李服膺、楚清波两司令,一共约五十多人。省政府主席徐次辰君有训词,并且对剧团极端勉励;又说:『有人说这次出去怕要失败,但就我个人想来,只要能够出去,就是成功,无所谓失败!』此外别人也有演说。   学界里有大学教授刘天华、郑颖孙、杨仲子、韩权华诸君组织的欢送会。出席的有教授学员约五六十人,其中刘半农、刘天华、郑颖孙诸君,都有演说,对此行勉励指导。   在上海头上船时,有大规模的欢送会,到会的有以下诸君:蒋揖之、章群、熊式辉、褚民谊、庐湘泉、袁履登、史量才、陈蔼士、潘志铨、李拔可、狄平子、胡伯平、赵叔雍、徐起侯、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王晓籁、邓毓秀、钱新之胡适之、叶玉虎、虞洽卿诸君,也有演说,对剧团,对游美目的,都加以提倡指正。所有演说词,已见天津大公报、商报、上海报、申两报,此外,尚有多种画报,附带宴会相片,此不具录。   美国使馆,除马公使特别帮忙以外,同馆的人员,也都极力赞助;柴参赞Mr. Chopruan尤为热心,如办护照验病等等,都给我们极便利的手续。   各国如英、法德、比、意、日等驻平公使,也非常帮忙,并且给他们驻华盛顿的大使,纽约的总领事、旧金山的总领事,都写了介绍信,请他们对梅剧团帮忙照应。其中日本公使,除写介绍信以外,又给了一张护照,请沿途日本官吏对梅剧团,好好照顾帮忙。各公使的美意盛情,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此外政界学界的朋友,或帮着办理事情,或帮着置办东西,算起来,帮助游美这件事的,前后总有二百来人。在这二百来人里面,我的朋友梅君的朋友,以感情作用来帮忙的,固然很多;但是从前并不相识,他们一听说,就极端赞成,热心找来帮忙的也不少。回顾从前,曾费了多少人心血,梅兰芳才能到美国走一遭,现在梅兰芳是成功回国了!而这些帮忙的朋友们,有很多都远在他省,──也有往南的,也有往北的。──多一半还没有见面。但是我想他们若听见游美成功的消息,该是怎样的愉快呢!不过追本思源,梅君常以不能当面对这般热心的朋友们,述说在美所受的热烈欢迎和诚恳指导为憾!又常常自慰似的说:「我只有以后更加努力,不但尽我作人的义务,并且才对得起这些热望我的朋友们!假若将来,我能对戏剧界小有页献时,他们所得的愉快安慰,一定远超过我致谢时的愉快安慰罢?」梅均这话,虽然有些自谦,却也确是真话。我相信不但这些热心的朋友们,就连一般旁观者,也定希望梅君此后更加努力,能利用研究美剧的心得,应用于中剧上,替中国戏剧界大放异彩罢!   话说到此,似乎可以打住了。不过我想起北平有句俗语:「自己往脸上贴金。」这是说自己称赞自己的意思。而我在这部小小的册子里,不知犯了多少自己往脸上贴金的毛病。末了,还要犯一次:这事始终都有我参与,知之最清楚真切,所以不得不负责这记载的责任,只算我唱了一出丑表功吧!   ★新闻界的赞助   梅剧团这次到美国,美国各报有很多的记载和评论,并且都是极详细极确切的议论;但是这一篇对于各报的原文都不抄录,因其文字颇多,且已经特别汇成一个册子,另行刊印。至于本篇所记载的,不过是把当时各报会,各报馆招待帮助梅剧团的情形,在我所能记忆的里面,大略写出一点来,作为纪念就是了。   我们到了坎那次的维多利亚埠Victoria,船还没靠岸时,就有三家报馆的记者来访谈,并且给梅君照了许多像。有一位访员说:『两年前就听说梅君要来美国,那时坎那次大各报关于这件消息登载的非常多,——差不多天天有;——不想现在果然来了,正如旱时久盻的雨,居然下了的一样,大家的高兴可想而知了!但不知梅君在美国演完以后,能不能到坎那大演些日子呢?』梅君回答:『现在还不能规定;但是若在时间的可能里,我非常愿来坎那大观光!』那位访员说:『您若规定准来以后,务必赶紧给我来一个电报,好在报上告知久盻着你来的人,——也让他们喜欢喜欢。或者您若有应该发表的文字材料,很盻望寄来,报上一定充分的登载;这并不是专为梅君个人宣传,并且是要把东方文化介绍到坎那大省:这也是报馆应尽的责任。』   到西雅图Seattle和圣堡尔St.Paul的时候,也有许多新闻记者来谈话,并且照像。   在支加哥换车,只有一个多钟头的耽搁,可是新闻记者便来了十几位。他们发问:『中国剧有什么特点?和美国剧有什么分别?』我们回答说:『各国的剧本宗旨大概都大同小异。说到演剧的方法:可以用『歌舞』两字概括中国剧。因为在中国剧里,没一点声音不是歌,没一点动作不是舞,处处都用美术的方式表演出来;这种地方是与美国剧象真动作不同的。』记者又问:『在纽约演完以后,是不是还到芝加哥来一演?』梅君回答:『一定来的!』记者说:『梅君这次在纽约一定能得大成功。不过,我们希望你若有什么要宣传的文字材料,只管寄来,一定按次发表,决不能耽误。』又说:『梅君这次到美国来,正是沟通两国文化的绝妙办法,也正是报界赞助沟通文化的绝好机会。』等等的话。   到了纽约,一下火车,便看见站台上立着许多照像架子。听见旁边的人纷纷议论:『这些照像机都是新闻记者预备欢迎梅兰芳的!』接着有许多访员来欢迎,在站台上只照了很多像,并没有长谈。到旅馆后,又来了许多访员,——不仅纽约的新闻界,连各国的访员都有。他们都说:『如果有要发表的材料,只管交给我们,一定尽量的发表,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用我们的去处,都可以极力帮忙;有什么嘱咐,都愿照办。』等话。当天和第二天早晨的各报纸上,就都是梅兰芳三字了。   在一个报上,有一段梅兰芳的新闻,标的题目是:「受五万万人欢迎的一位大艺术家梅兰芳来到纽约了!他所以要写五万万人,意思大概是:中国有四万万多人,日本有五千多万人,合起来差不多有五万万。这个新颖的题目,非常惹人注意,曾哄动一时。   开演以后,各报更是极力的赞美揄扬。其中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向来不注意戏剧,尤其不登戏评,这次竟作了一篇长文章,对于中国剧和梅君个人都极力称赞;并且还把这篇文章登在报面,占了两大行。纽约人士都互相传诵,认为这是一件极特别极可惊的事。   纽约世界报New York World也登了一篇评论,大概说:『看了梅君的戏,我只能了解百分之五,——就是在这五分之中,也不敢说一定是真了解;但看了还不到三分钟的功夫,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又说:『我现在要奉告看戏得诸君:大凡看一种特殊或是新奇的艺术,起初总是不大容易领略,这是一定的道理。这次看中国戏,也是这种情形。起头一看,诸君一定感不到什么趣味,或者因为不懂,竟听的头痛也是有的。但是你们不可不耐着性儿听下去,——倘若实在忍耐不住,就请你们到戏园子外面去换换新空气,通疏通疏脑筋,再回去看。总要耐过十分钟后,再往下看,就自然会感到梅剧的兴趣了。若是听得稍有一点不舒服,你就走了,那可是把看高尚优美的东方艺术的机会失却了!这才是一件极可惜的事情呢!』   通知报Herald Tribune上,也写了一篇评论,大概说:『梅君天资聪慧,艺术高深,加以青年玉貌,所以这次来美,成绩极好。头几天开演,上了满座,还在人意料之内,想不到演了四星期,依然是天天满座,由此可知美国人对中国剧欢迎的程度了。中国剧的组织法极高妙,实在不容易学;可是现在竟有机会看这样好戏,看这样完美的艺术,岂不是一件极快乐的事么?』又说:『梅君的表情深刻,不用说了。——只要看过的人都可以知道。——就是他的为人,不但文雅,并且极谦恭和霭;一个大艺术家能修养到这样,实在令人钦佩!』   纽约有一家希腊文报,也作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来揄扬中国剧和梅君。纽约人对这篇文字非常注意,大概因为希腊本是旧有文化的国家,他的议论一定有些特别的见解;中国剧有他一提倡,更容易引起众人的重视。   纽约别的各种报,也都纷纷评论赞美,都不把梅君看作平常的演员,不称呼他是大艺术家,就说是沟通文化的专使。各杂志也都有极好的评论,比如:杨君Stark Young发表了几篇文章,极力提倡揄扬。他也真能把中国剧的妙点,和梅君的长处说出。其余各杂志差不多也都争着登载,竭力提倡赞扬。有报纸杂志这么一来,闹得全市喧腾,纽约各界人更另眼相看了。   一天,报界公会开历年大会,到会的共有四五百人,虽然各国的人都有,但都是本会的会员;只有我们几个人是特请来聚餐的。梅君一到,会长和各股主任,重要人员,都上前招呼行礼,并给各会员一一介绍;大家对梅君都非常恭维。席间畅谈一切,尽欢而散。第二天,各报就把这个聚会详细的登载出来了。这会里共有二十一国的通信员,所以各国的电报,在第二天也都发出去了。这种鼓吹,对中国剧、对梅君,都有极大益处。   到了芝加哥,芝加哥报界公会也开了一个欢迎会。各报都极力的提倡,可是芝加哥的报和纽约的报,对梅君的观察点,有一点不同。比如:纽约报议论梅兰芳,总是用世界或欧洲各国的名脚来比较;芝加哥的报就总用美国的名角来比,虽然他们议论的范围不同,但提倡的美意是一样令人可感的。   到旧金山,报界也极帮忙。在那里演戏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报上说:『东方各报对中国剧的组织,和梅君个人的艺术批评的很多很详细,并且都是非常恭维但是据我看来,还没有把梅君的妙处说尽。』   又有一个报上说:『我从前看过几次「唐人戏」(唐人戏是广东戏,在旧金山有两个班子)。当我没有看梅兰芳的戏以前,总以为既都是中国戏,一定差不了许多。谁知到看过以后,才知道梅兰芳的戏,距唐人戏远的程度,比美国戏距唐人戏的程度还远的多!』   罗森Los Angeles的新闻界,也很帮助。我们还没有到罗森刚到旧金山的时候,就有很多罗森的访员来访谈;有几家报馆都来要材料,好拿回去预先宣传。   檀香山火奴鲁鲁Honolulu只有一家英文报,报馆的主笔就是前任檀香山的总督。我们没到以前,这报就有很多宣传;既到了以后,该主笔又特约我们相会,对一切事都详细指教。那报上对中国剧和梅君的艺术,都极力说明赞美,深怕本地人感不到兴趣。   梅君这次到美国去,美国各报对中国剧和梅君的特点长处,都发表了很多既详细又精确的评论。若在这短小的期间,都一一翻译出来,放在游美记这本小册子里,是颇不容易的事,所以我们决定将来把各报的评论,另汇印一册,因此各报的论调在这一篇里就不必详细写了。以上不过略举一二事,把当时大概的情形说明一点就是了。   总之梅君这次在美国的成功,报界的力量很大;可是报纸的效力,完全在他们自动发表的评论和新闻来提唱,若只靠我们自己登广告,那不但花钱太多,效力也就差多了。   ★剧界的赞助   到纽约的第二天,有一位大戏剧家,名叫贝拉司克Belasco的就来了一封信,大概说:『梅君这次挟着东方艺术到美国来,我极端的欢迎。但是我现在正病倒在医院里,不允许我出门,既不能看您的戏,又不能当面来欢迎您,我除了自己难过外,还觉得非常抱歉。只有此刻先诚意的祝您成功,等我病愈以后,再来拜访畅谈罢!等等这些话。贝拉司克君,现在已经七十多岁,是一位极大的名角。他自己又能写剧本,又能导演,可以算是纽约戏界的全才。他一共编过剧本一百六十五种。也曾在巴黎演戏,博到很大的名誉。所以美国人士,无论戏界、学界、或是别的界,都很尊敬他。现在有他这样一恭维梅君,于是戏界的人们也不敢忽视了。当梅君在纽约将演完的头一天,贝君特别带着病来看戏,看完以后,到后台与梅君会面。他一见到梅君,就很恳切的握着梅君的手,说:『君真是世界上的大艺术家,怎么能叫我不佩服呢!这话并非虚誉,实在我竟不能把我对您的敬爱,形容出万分之一来。』又问梅君,你演完以后,在纽约还有多少天的盘桓呢?梅君说:『还要住两个星期。』他喜悦的说:『那好极了!我现在还没有十分健愈,大夫本来不允许我出门,今天因为你将要演完,——再不来看,恐怕更没有机会瞻仰东方戏剧和您的艺术了;所以我勉强的才出来这一次。若再等一个星期,就可以出医院了;到那时,——我得了身体的自由时,一定要请你看看我编排的戏,并且请您参观我收藏的对象。』梅君回答说:『要能这么样,我非常的高兴,非常的感谢!』过了一星期,我们到他家里去参观!他所藏的书籍很多,摆满了三四间屋子;其中有各国的剧本,和各国讲布景,讲行头,讲戏园建筑,讲电光和讲布置戏园子等等的书籍。大概关于戏剧的书最多,其余也有小说,笔记,历史,诗歌图画等等。又有一间屋子,满陈列着贝君历来排戏布景的小模型;由这些模型摆列的次序,可以看出社会上对布景欢迎的趋势来。大概布景以象真是最要紧的一个主脑;可是有时时兴繁难一路的,有时时兴简单一路的;有时候极欢迎用电光,有时候就不大欢迎电光,这要看台下的眼光趋向怎样,就怎样布置。贝君都一一的指示讲解,加之他明确的言谈,听着极有趣味。其余别的房间所盛的,就是关于历史的对象了,其中拿破仑时代的东西最多,然而直接间接也都是与戏剧有关系的。比如历代的旗帜,器械,乐器,家常用品等等,差不多都可以作为排戏的参考品。看完后,大家合摄了一像。照完了像,就去看他编的戏。以后又领着我们去看后台和机器房,电灯房的布置,也都一一指点着讲解。据他说有许多关于电光的材料还是特由德国买来的,因为美国还没有这种出品呢!由此足见他们研究一件东西,真肯细心追求,不怕费事。   有一位大导演家,名叫卡瓦尔,Carl Cauall是一个大剧场的主任。他曾在上海旅住过二年,回国以后,就专注意戏剧,对于电光也很有研究,所以在纽约剧界极负盛名。我们到纽约的第二天,卡君就特到旅馆来慰劳我们,并且说:『在纽约演戏,电光很重要,你们这次有没有带电光器具来?有人负责替安置没有?』我们告诉他:『对于电光一项,一点也没有预备。』他说:『不妨事的,我可以极力帮忙。』又说:『我在戏界里稍有点名誉,各剧场后台的办事人们对我也都有相当的感情和信用,我可以随便使唤他们。我回去一定告诉他们,把各种材料预备妥当;如果有来不及搜寻的,可以把我剧场里的器具搬去用,——就是我没有的,也定可以很容易向别人借来。好!就是这样!这件事情完全归我担任!梅君几时排演,只要通知我一声,我立刻就来替您安置一切。』既然有卡君这样热心帮助,我们自然很放心,很感激他。到了排演的那天,卡君老早就到了,问明各出戏各场各段的情节,唱词的意思,身段的动作,然后才能把电光配好。当时因梅君太忙,我便替他自出场起到剧终止:某段应该在甚么地方,或坐或立,或喜悦或悲感,连唱工带说白,共需多大功夫,都一一照戏台上表演出来。卡君按着一一配制电光,一共费了四个钟头的工夫,我已经觉得很疲乏了,可是卡君还精神勃勃,一点也不嫌烦的仔细研究,不单他作事不疲的精神令人敬佩,就是那极端的热心,也着实令人可感。(我有一篇记美国戏之用电光法,附在后面,可与此参看。)   纽约有一个剧员俱乐部The Players,会所是从前一位戏剧大名角波司君Edwin Booth捐助的。会员都是很有名的人。里面十分之八九是剧界人,——不过有一个条件:非是名角不能入会——十分之一二是各界有名的人,如:有大画家,影摄家,导演家,著作家和新闻家等等。总之,各界中出类拔萃的人才能入会,所以这个会算是剧界最高的机关,——是专为剧界与各界络感情,研究学问的一个机关。有一连天,用全会的名义,请我们晚餐。梅君到场时,全体会员二百多人,起立鼓掌。会长哈普顿Hampden立起来致词。他说的大概如下:   『本会前任副会长史肯纳君Skiner现在到西方办事去了,他离开纽约的时候,曾来本会向办事员说:「梅兰芳君这次到美国,是负着艺术界重大的使命来的;这一对于美国有极大益处,能使我们增加无限知识;本会应该开会欢迎,典礼尤其应该隆重,才能表示我们对梅君的敬意。」现在史君因有要紧的事,不能在纽约等候梅君。临行敦敦嘱咐我,务必要开这个大会。所以梅君一到,我就与梅君商量了几次,想定一个日子;但是梅君太忙,直到今天才有功夫,果然惠然肯来,本会实在荣幸的很!   本会成立四十几年来,对于这样盛大的欢迎会,只举行过两次;十几年来这是第一次。   梅君这次到美国来,不是一个简单的演员,而是宣传东方美术,沟通世界文化,可以算是文化界的大使。所以本会今天欢迎梅君,不但是欢迎梅君个人,而且还是欢迎东方的艺术;不但是本会众位会员欢迎梅君,实在还是波司君不朽的精神欢迎梅君,是代表全国艺术界欢迎梅君。   说到中国剧的组织和梅君的艺术,已经有很多人议论的很详尽了;所以今天好容易聘到梅君,大家都愿意和梅君谈谈,叙叙渴慕,所以我只把自己见的很简单的说几句,省得躭误功夫。梅君扮女子,不见得像一个真女子,却是像美术中的女子,比真女子还要美的多。不但看梅君扮像须这样的看法,看中国剧处处都应该这样看法;因为中国剧处处都用美术化的方法来表演,实在是艺术界极高的组织。』   哈君说完又有某君读了一篇印好了的欢迎辞。念完以后,大家一致握手庆贺。又把波司君的一部历史赠给梅君,并且把这本书特制了一个书皮,面上印着赠与梅兰芳君的字样,交给梅君的时候,郑重声明:『这本书向来不轻易送人,以前更没有特制书皮的举动;这次所以要特制书皮,是表示对梅君特别隆重的意思。』梅君感谢的接受了。以后,请本会各界里最出名的人,略献小技,来助余兴。有两个人唱歌,一个人自弹自唱,还有一人作幻术,各人的技术都非常优美。余兴完了后,又领导我们参观各屋里的纪念品:其中书籍最多,关于戏剧的作物也不少,此外就是历来各剧场所排有价值的戏剧全体化装影片,和各剧场布景的模型,以及历来各名角的像片等等,罗列满屋,若一件件比较着看起来,非常有趣,梅君也送给会里自己所作的一张画和一对纱灯,作为纪念。并且也有小小的一段答词,大致如下:   『鄙人这次来到贵国,蒙贵国人不弃,非常愉快;又特别受本界诸位前辈的提倡奖掖,尤其荣幸的很!鄙人的艺能,还很幼稚,望诸君多多的指导才好。   鄙人有一个意见:比如社会主义里面有一句话,说:「全世界工人联合起来」,敝人也盼望全世界艺术家联合起来。鄙人这次来,本要吸收些新大陆的新文化回去贡献祖国,所以非请诸君多指教,才可以使敝人不白来一次;尤其聘望以后诸君,连袂东游,使敝国人得扩眼界,也使鄙人借此聊尽地主之谊。』等等。   说完后,闲谈了一会,就举行聚餐,所备的饮食,也极优美。   纽约戏界总会Actors Eguity Association of America,规模很大。有一晚请梅君晚餐,到会的共有五百多人。梅君一到,全场轰然起立欢迎。会里特赠梅剧团诸君该会的名誉会员证,请梅剧团全体入会作为会员。这种举动是从前所没有的,这次是极力表示欢迎钦佩的意思。   有一天,会长来访梅君,说:『纽约还有演剧家,歌唱家,音乐家,都十分渴想看梅君的戏,可是还没得看的。这是甚么原故呢?因为梅君每夜演戏的时间,正是他们出演的时间,虽然每逢星期三星期六有白天戏,但可巧他们正在这两天也有白天戏,仍是不得来看,你想这有多么苦恼!所以他们商量好了,派我来向梅君请求,想请梅君在无论那个星期四,演一次白天戏,他们就可以来瞻仰了,否则,梅君这样大的名角来到纽约,他们竟摸不着看,实在是件大憾事;所以才不得已叫我来向梅君提出这分外的要求,并不敢请梅君一定答应,他们的意思是要和梅君商量商量,假若梅君以为可能,破例儿一遭,他们就感激不尽了!』他一说完,梅君立刻就答应了。这也是一件从前没有的事。   自从在纽约开演以后,本市的评剧家、写剧家、演剧家、歌唱家、音乐家、剧场经理等等来看戏的很多,有看三四次的,有看五六次的,甚至有看十几次的。他们每逢看完了后,一定要到后台与梅君招呼,遇有不明了的地方,就必要详细询问;并且述说他们的感想和意见;也常请梅君到他们剧场去参观,看他们演戏。总之,他们的热心盛情是极可感的。现在把他们的批评和招待,大致写几件在后面,就可以想见其它的了。   有一位大女戏剧家,叫孔卑尔,Mrs. Patruck Compbell在纽约很享盛名。梅君演戏,她曾来看过五六次。她对梅君说:『在戏台上的举止动作,处处都有一定的规矩,可是并不显著呆板,实在比西洋剧高出几倍。』又说:『以前听人说中国剧是陈旧的,然若用艺术的眼光来详细察看,就知道实在比西洋戏中最新的还要新。梅君在这里演戏以后,美国剧一定受极大的影响,或者要把组织法变化变化,——变成中剧化,也未可知。   又有一位女名脚,名叫达佩尔Mrs. Ruth Draper是一个创演「独脚戏」的大家。她看了五次梅君的戏,非常满意。她说:『常看书并且常听人说东方的文化极高尚;惟独戏剧一层还没有人议论过,就是有说的,也不过一言两语,随便就带过去,绝没人详细议论过。这次梅君来演,才使人得亲眼见到真正的中国戏剧。我看了几回,真是叫人五体投地;中国剧组织法的高超,思想的奥妙,实在梦想不到。当初我创「独脚戏」的时候,就拿定主意不用布景,一切情节事故,都要用抽象的方法来表演;但是有好些地方若单用抽象的表演办不通,又想不起好法子来。这次看了中国戏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中国戏早就完全用这个法子,并且处处安排的非常妥贴美观。有许多地方我没有办法的,以后也都有办法了,这是多么愉快的事呢!推其原,不能不谢谢梅君;倘若梅君不来,我往那儿去看这样好戏,得来这些暗示呢!她又请我们看了两次她自己编排的戏,表演的非常活泼深刻,足见她真肯用心,也是绝顶聪明,才能作到这样,无怪乎每次出演,一定要卖满座。至于她演戏的情形方法,我有一篇记载,叫:「观达佩尔女士演独脚戏记」,写的颇详细,可以参看,这儿不必再说了。   有一位大戏剧家丽嘉利女士Evala Gallsene是创演所讲「小孩戏」PeterPan的头一个人。所演的戏是专为供给小孩们看的,她对于观察儿童的心理,启发儿童的思想,引起儿童正当的趣味等等,很下过苦工夫来研究。每逢出演时,观客总是拥挤不动,可是十分之八九都是天真活泼的小孩们,所以这位女士也很有名。梅君出演以后,她虽然不是天天来,但是至少也看了十几回,并且总是在后台看,为的看真切些,——因为她想研究研究中国剧的原则。每次看完后,也一定把她觉得疑难的询问清楚,然后陈述她的意见。她对中国剧的组织法,和梅君的表演法,极端佩服恭维!但是除了议论戏剧以外,对我们非常热心,关于在纽约一切办事交涉的头绪,帮助我们很多。如:与戏馆子应怎样交涉;应怎样办理;广告应怎样登法;各种事情应该怎样布置;在后台办事和工人应该怎样对付;这种种的琐碎小事,都一件件的详细指教,她曾约我们看了两回她的戏,她在博闻剧场The Cire Repertort Thethe出演。我们一到戏馆子门口,她就派人来招待,非常周到客气,一进去,果然看见满园都是小孩,精神极活泼,都兴致勃勃,眼里满含着兴趣的光向台上注视着。因为所演的戏,于小孩的心理极有研究,所以特别受小孩的欢迎。台上演员和台下小孩,偶然也有问答的时候,发语都非常有趣,耐人寻味。我看着不觉想起中国的小孩们来,可怜他们的娱乐是什么呢?我还想作一篇文字,专记载这种戏的演法,所以这里不必详细说了。看完以后,里加里女士特请我们到后台参观,对于布景和戏台上各种组织都一一的解释,态度极和霭热诚。临行时,送给梅君一大本画册,里面完全是她排戏的各种图样,订制印刷,异常精美。   克耳玛娜娲女士Madame Kermanova是一位演白话戏的大家。她本是俄国人,但是在纽约出演多年,名气颇大。梅君演戏时,虽常常来看,看玩以后,总要到后台坐一坐。但是她性情沉默,不爱多说话,天天到了后台,点头赞叹会子就走了。对梅君个人尤其佩服。她新排了一出戏叫:「三姐妹」,是编的俄国故事,演时特请我们看了两次,女士自己饰一位大姐姐,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角色,恰与本人的性情相合。   还有一位大戏剧家普隆科女士,Miss Vander Pleonck也来看了十几次。她最恭维醉酒,说:『没看醉酒以前,总以为女子喝醉了本没有甚么好看,若醉后调情,一定更不容易好看,说不定怎么粗野卑鄙呢!真不知道在戏台上应该怎样形容法才好。谁知等看了以后,竟觉得醉态有醉态的好看,调情有调情的好看;中国剧能把人的精绪形容到这步田地,实在出人意料以外。就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中国剧组织法的高深,更可以知道梅君艺术的精妙了!』   此外还有许多名脚,看戏以后,也都到后台来谈论。有的说:『汾河湾最好,近情近理,人人能懂!』有的说:『舞剑的姿势最好看!』有的说:『中国剧的高雅,实与希拉古剧相同。』又有的说:『中国剧的规矩真妙,比方到相当的时间,我们觉得这时似乎应该唱了。果然台上就起了唱工,真令人看着舒服。』诸如比类的这些话非常的多,可惜差不多都忘了,尤其记不清那句话是谁说的了。虽然他们所说的话不敢说不是有意恭维,然而真在行的话,也非常之多。   纽约各大剧场,如Mertropolitan Opera Hause等处,差不多都请我们去看戏;看完以后,一定约到后台参观,招待都很周到,但不必一一的详细说了。   各名脚,各编剧家,各导演家,各剧场的经理,都常常来看梅君的戏。剧场的经理,前台的人员,对于这些人非常注意,每天只要他们一到场,前台的人必到后台来报告,说:『某某名脚来了!』『某某剧家到了!』大概这是平常很难得的事情,所以前后台的经理都认为他们竟来看戏,真是极好的现象。他们不但都来看戏,并且都约我们去看他们的戏,又招待得非常客气。这种种情形,乍一看彷佛没什么关系,其实发生的影响很大。因为中国戏与外国戏组织上差别的太多,所以普通美国人本不能了解中国剧,就是听人说好,也还不十分注意,等一听说各名角都来看过,他们不免有些动心,既是本国的名角都热烈欢迎,当然是好的无疑了,所以都要来看看;看过以后,以为好的不必说,就是以为不好的也不敢说出了,因为他若说不好,就好像外行似的。这是于叫座极有关系的事,所以每逢有剧界名人来看戏,前台非常注意;并且必到后台来报告。若有一晚名脚来的特别多,前台的人们就高兴的不得了。   ★艺术界的欢迎   梅君这次到美国,艺术各界对他都很注意,比如电影界人、照像师、画像师、塑像师等等来要求照像、画像、或塑像的,差不多每天总有两三起。但是梅君因为晚间演戏;白天还要参观各处建筑和名胜;并且每天总有茶会饭局;简直没有一点闲空,所以实在不能允许他们照办,不过因此颇得罪人。因为有许多画像师、塑像师,平常身分极高,声价极重,若有人请他们画一像或塑一像,就要几百元几千元;现在他们自己找来不要报酬的给画、给塑,还不答应,那还能不得罪他们吗?好在他们都非常重视梅君,所以也能原谅梅君的苦衷;不过梅君因为自家太忙,以致不能不拒绝了人家的好意,除了感激之外,还觉得异常抱歉。可是有十几处,或为他们名气太大,或因为有不可推却的介绍,都没法推辞非答应不可的。现在把答应几家的情形,大概说说:   到纽约的第二天,就有巴拉孟电影公司Paramount驻纽约的代表,来约我们到他们剧场里去看电影,并且去参观他们照电影的分厂。我们到时,招待很周到,他们很想约梅君照一部电影,然而一来因梅君太忙,分不开身;二来因这公司在纽约的分厂设备不及好莱坞总厂完美,所以商量的结果,规定到好莱坞时,再向总厂接洽进行。不过该公司仍要求随便照一点,作为新闻片子,梅君不好堆却,答应他在演完戏后就在演戏的剧场里随便照一点,不过用一分钟的工夫。但因为化装没有特别研究,光线声路也没有电影厂那样好的布置,所以结果照的并不好;然而该公司运到剧场里好多照像机、电光机等等用器,费事也就很大了。   到了西方旧金山演戏的时候,好莱坞电影员来看戏的人很多。在未看戏以前,他们都到旅馆来访梅君,表示欢迎。等看了戏以后,又都到旅馆来和梅君议论中国剧组织法的高妙;并且说:『这次梅君到美国来演东方最高尚的戏剧,美国国民固然全都极欢迎,可是我们电影界尤其欢迎。这不是瞎说,实在有个原因在里面:因为现在有声电影的趋势,有很多地方变得很像中国剧了,里面有说白、有表情,到相当的时候,就起唱工,这种种情形,简直跟中国剧一样。并且这种电影就是现在观客最欢迎的一种,所以各电影公司都还极力向这条路上追求。恰巧在这个时候,有梅君来演这样高尚的戏剧,作我们宝贵得参考品,我们怎能不欢迎呢!怎能不从心里感谢呢!有几个电影界的同人,曾在纽约看过梅君的戏,回来都互相谈论,说:「梅君这次来到美国演戏,于电影界影响极大,益处也极多,当时大家听了这种议论,还很疑惑,不大相信;现在一看梅君的戏,方知道他们的话一点也不错!』凡是来访谈的人,差不多都问梅君:『几时可以到好莱坞?有意照电影没有?若照都是照什么戏、有多少脚色?』大概他们都有意接洽。我们谢了他们的热心后,告诉他们:现在还不能规定,等到了好莱坞看看时间和情形再说,若可能,还要请他们帮忙。   到了旧金山的第二天,就接到电影大明星飞来伯Doglas Fairbanks一个电报,大意说:『梅君若到罗森城演戏的时候,务必请到我家来住。』我们回了他一个电报说:『这次去演戏,因为随行的人太多,并且每天总得对戏,恐怕有许多不方便,请不必费心了!—不过您的好意实在感谢的很!』过了一天,又接到他一个电报,大概说:『我已经把房子和一切的事情都预备妥当了,无论如何非请住在我家不可!——就是排戏也不要紧,我有自己所用的电车,现在完全归梅君使用。』等话。他既说得这样恳切,情不可却,只好答应他了。又过了几天,飞来伯又来一电,说因为有要紧的事,总得往英国去一次,家里的一切事,已经嘱咐他的夫人办理招待。又说我在三五天里就须起程,起程以前,本想到旧金山与梅君见一面,无奈公司里的事情又多得不能分身,实在不巧——不过倘若能得几个钟头的功夫,我一定乘飞机到金山和您见一面,再由金山到纽约。』等语。其实他本来早就规定好到伦敦去,但他怕预先说了,梅君因他不在家不肯住他的房子,所以等梅君答应了后才说出来;由此足见他对梅君的热诚。到了好莱坞以后,梅君和我就住在他家里,招待周到妥贴极了。并且请我们参观他们的电影场,他的夫人玛丽璧克福Mary Pickford特意自己照了几幕电影给我们的,又给梅君讲解照电影的要点;并最应该注意的是什么地方,都一一详细指点。(我有一篇「飞来福别庄小住记」把那里艺术化的布置,生活的舒适说的颇详细,可以参看,这里就不必细说了。)   到罗森的当晚就见着贾波林君,Charle Chaplin——我不必说明他是一个什么角色了,大概我们中国连小孩都知道他的大名,——互相谈了很久,说的非常高兴。他说:『梅君这么年轻,就享这样大名,真可算是世界上第一个可羡慕的人了。』   在好莱坞时,有许多家电影公司请我们去参观。现在把我们所参观过的电影公司的名字,写在下面:   William Fox Studio.   Metro-goldwyn Mayor.   Warner Brothers.   L.K.O.(Radio-Keith Orpheum).   Paramount(Lashy)   United Artists   Universal   Pathe   Mack Dennett   Bristie   HalRooch   Metropolitan(Harald Leoyd)   Columbia   Tiffowy-Stahl   以上所列的各公司,有的有很大的规模,设备也极完美,有的规模很小,设备也就颇简单。可是无论大小,我们都愿意去看看,一则因为人家热心来约,不好辜负他们的好意;二则大公司有大公司的组织法,小公司有小公司的组织法,参观大公司固然是开演界,参观小公司于将来初次创办电影公司的时候,也可作为参考。   我们无论到那一家公司,该公司的经理、厂长、电影师、电光师、布景师、各明星、各部分的主任,没有不极力欢迎招待的。他们对梅君的那种热诚真不可以形容,只有令人心感。并且对布景的简略或精密;光线的强弱;留声机的远近;该幕表演的是什么情节,便应该怎样的布置;都给我们详细的讲解。各大公司各部分的主任都对梅君说:『您如是要演电影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尽力帮忙。』可惜梅君因种种关系没能演成;这不但辜负人家一番热心,就是自己也失了一个好机会。   在罗森城演戏时,各公司的经理和各部主任都曾来看戏;各电影员和各部人员来看的人也很多;听说有许多都是公司里的经理怂恿他们来的。   有一位老画师,是罗马呢亚国人Romania,在巴黎旅居多年。曾给好几国的君主、皇后画过像,名气极大。我们在纽约的时候,恰巧他也来到纽约,展览他的作品,展览了不到三天,就把几百张画品都卖出去了。(若有人请他画一张像,最少也要酬报五百美金)。梅君演戏时,他看过两回,对人说:『梅兰芳实在配称是世界的大艺术家,我来到纽约恰巧他也在这里,我须画他一张像,才不辜负我来这一遭。』后来居然托人介绍到旅馆来访谈,说:『我在巴黎的时候,就常听见说梅兰芳君的大名,那时候总想怎么才能和梅君见一面呢?恰巧我们现在同时到纽约了,我连着看了他两回戏,才知道梅君的艺术实在高超,真可以称的起是世界的大艺术家,我很想与梅君画一张大像,——绝不要报酬;高约三码,宽也有两码,希望梅君答应我!因为这张画于我,于梅君,两方面都有益处,为什么说都有益处呢?一则我这张画决不卖,将来回到巴黎时,把他捐到法国国家美术馆,我想这于梅君将来到巴黎演戏时,一定有点影响;二则将来我想到东亚游历一次,我若能把这像制成印刷品,作为宣传,一定于我有很大的益处;所以我希望梅君牺牲四五个钟头的工夫,容我画一张。』既然他说得这样诚恳,计划得这样周密,那有不答应的道理呢?于是就开始商议,结果规定画一张刺虎费贞娥的像。画成后,果然很好看,姿态也极生动。他画的时候,也讲用笔法,和中国画家用笔相同。后来梅君在芝加哥演剧时,他把这张画像悬在芝加哥一个美术馆的门口,每天门口挤挤攘攘,围看的人不断。   有一位大塑像家,在柏林巴黎停留旅居,专为名人塑像,价值也极贵。他曾托人来说,要与梅君塑一像,不要酬报,梅君答应了。他塑的很好,后来听说把这座像送到意大利美术馆陈列去了。他说:还要另作一个大理石的像,送给梅君呢!   纽约有一位大照像师,研究美术照像多年,有特别的发明。平常照一张一尺的像,须要美金一百多元。一天他托人介绍,约梅君去照了几张像,也是不要酬报。照完送了梅君十几张像片,听人说他卖的很多。   又有一位美术家,专研究手的美观,每遇见有人手生的好看,他必要设法照一个像存留。梅君演戏,他来看了一回,以为梅君的手姿态非常美。以后又连着来看了好几次,却是专为来看手的。所以他特托人介绍,把梅君的手照了一像。并且约我们去参观他所摄影的美手的像,一共有一百多手的姿态,大致都很好看。他说:『我所见过美人的手很多了,但是比起来,要算梅君的最好看。因为女子的手,无论怎样美,总不及梅君的长,所以梅君的手,在戏台上可以说是世界第一美观的女子的手了!』又说:『梅君有这样美丽的容貌,妆饰起女子,已经算是世界的美女子了;却又有这么一双美丽的手,真是老天待梅君独厚!』   罗森城也有一位大塑像家,他因为看着梅君的手特别好看,所以托人介绍,来与梅君塑了几种手的姿势。他的塑法是:先将油涂在手上,然后用石膏把手包起来,用丝线界一道缝子;经过一分钟后,再行打开,里面的凹处便与手的姿势一丝也不差。塑完后,他问梅君:『你喜欢那两种姿势,我将来作好大理石的给你送来!』   类似以上的事情,大小总有几十件,——若算那些来接洽因忙没有答应的,恐怖就不止几十,就有几百件了;——现在不过提出几件来说说就够了,因为这不过都是或直接或间接——托人介绍——来求与梅君照像、画像、塑像、以致照电影。若是一件一件都琐碎的来说,那就未免太讨厌了。   ★观客的情形   前几篇所记的,都是各界揄扬赞助的情形;至于观客当时怎样,还须报告报告。因为看了这种情形,才能知道当时欢迎的程度;但是这种琐碎的情景,也是记不胜记,不过大致写写就是了。   在纽约演戏的第一晚,观客就没有不满意的。第一出:梅君演汾河湾,进窑的一段演完后,观客大鼓掌,「叫帘」Curtain Call到五次,第二出青石山,是朱桂芳与刘连荣合演,朱桂芳耍大刀下场,极受欢迎,叫帘也有三次;第三出梅君舞剑一段,叫帘五次,末一出刺虎这出,更受欢迎,叫帘竟到了十五次,这实是剧场不多见的事情。演完以后,各界纷纷的送花蓝花把庆贺,花蓝共有五十多个,花把有二十多个,梅君都抱不开了,赠花的还陆续的递给他,他又不能不接,于是拿着这一个,掉了那个,引的台下乐个不得了。   又一位老太太看了打鱼杀家,说:『中国的姑娘真好!无论自己多么不愿意,也要委曲求全,使他的父亲高兴;我们美国的姑娘,就永远不会将就人!』这大概是有所感的话。   又一位老太太,看了刺虎说:『费贞娥替她的皇帝报仇,思想真是高超,令人佩服。看她当着一只虎的面就笑,一背脸就恨,以那们年轻可爱的小姑娘竟有那样大的心事——又悲伤她的皇帝,又要敷衍她最恨的仇人,——她那心里不晓得多难受呢!梅君也真能作的到家!』   有一位老太太对梅君说:『你生的这样好看,薛仁贵一定非常爱你,他赔礼的时候,就是你再多一会儿不理他,他一定还得想法子来央告你;你往后最好不要轻轻儿的就回心转意的就答应了他!——非难难他不可。』   又一位老太太对梅君说:『我看了好几回戏,总没有看见你的手,直到今天看了打鱼杀家,才得看见。你这两只手生得可是非常美观,不宽不狭,不长不短,不肥不瘦,指尖不秃不尖,皮肤又白又嫩,——真是好看极了!——我简直没见过这样美的手!可是你为什么把这么好看的手,永远用袖子遮起来呢?我盼望你以后演戏务必穿短袖,好使你那美丽的手,永远露在外面,让人可以看见。』   又一位老太太看了醉酒,来对梅君说:『皇帝约会下在一处饮酒,等人家把地方也打扫干净了,酒食也预备好了,他可一去不回来,杨贵妃怎么能够不难过、不闷得慌呢?心里难受发闷,就要借酒消愁,可是也就最容易醉,这是一定的道理,我也替你怪有气的;不过我想若是你派人去请皇帝,他一定会来的,——既然他平常那们爱你,——你为什么不派人去请他呢?』   又一位老太太,看了打鱼杀家,也到后台来,说:『可惜这们一位很可爱、很孝顺的小姑娘,闹了这们个大乱子,就逃跑了,她以后跑到那里去了呢?我很想知道知道!』我们告诉她说:『她以后跑到一个城市,恰巧就遇到她的未婚夫,这也是一位又勇敢、又俊秀的少年英雄。——以后二人就结婚了;并且二人非常相爱,很幸福的一同生活着!』这位老太太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样的老太师实在应该杀;可是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却不应该受罪;老天这报应,怎么就这样对付呢?』   类似这种有趣的议论,非常的多,可惜隔的日子太久,都不大记得了。这种评论乍看虽似颇幼樨,与戏剧的组织没什么关系;但却因此足见他们确把戏里情节和现实打成一片了;就是不通言语的人们,也深深地了解,深深地感动了。这正是戏剧的目的已经达到!   总计在纽约演了五个星期的戏,天天来看戏的人固然不见得有,但是看过五六次,十几次的确很多,所以观客对于戏中情节和作工明了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在初演的时候,虽然有极详细的说明,但是演到可乐的地方观客们未必就乐;等到演到一个星期以后,凡是剧中有滑稽可笑的地方,观客也必定大笑,由此足见已经比起初明了的多了。   在纽约演戏的末一晚,刚演完要闭幕时,台下有人提议,说:『梅君在纽约已经演完,不再续演,我们没有机会再看这样好戏了,可否让我们与梅君握握手,表示表示谢意?并祝梅君成功?』梅君立刻答应了。于是在台上摆了两张桌子,梅君站在桌里面,大家上台站在桌子外面,和梅君握手;由右边上来,左边下去。一直握了几十分钟的功夫,还是有好些人在那里拥挤着等,总也完不了;我们很纳闷:何以还有这些人?后来一详细察看,才知道有许多人下去以后,又转上来再拉手,不禁失笑。   自在纽约演戏头一天起,所有来看戏的人差不多都穿礼服,情形很庄重。到了旧金山在中国戏戏园演戏的头一晚,上座极满;可是中国人比较多,所以台下人声颇嘈杂,吸烟的有,嗑瓜子的有,小孩哭的也有,颇有些像在中国的戏园子里似的。后来经华侨秉舜君上台演说:梅君的戏是怎样高尚,这次来到美国是怎样的郑重;于国际上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看戏的人也应该自以人格自重等等的话。以后台下居然把烟卷、瓜子等等都取消了;观客也非常安静。这固然是观客自爱,但也可见大家对梅君的重视。   观客对梅君的各出戏都很欢迎,评论最好的是:刺虎、打鱼杀家、汾河湾、醉酒。可是看完拍掌最热烈的,却是各种舞,尤其欢迎剑舞;朱桂芳舞刀也很受欢迎。在纽约,和芝加哥没有演别姬、散花;到了旧金山因为有许多人要求,才开始演这两出,观客也非常的欢迎。别姬一戏,叫座的力量比那出都大,在罗森的末一个戏就是用别姬作大轴了。华侨们却特别欢迎帘锦枫。   美国的习惯:每逢星期三,星期六总演白天戏,观客大半都是女子。按平常的情形,大不容易满座;可是这次梅君演白天戏,没有不满座的,所以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极特别的情形。   在美国一共演了七十二天戏,大致有五十几天满座,其余少也有七八成;所以票价由五元涨到了十二元,由此可见观客的拥挤了。   ★侨胞的赞助   梅君这次出国,各界帮忙的很多,可是旅美的侨胞们尤其热心,到处赞助;这固然是侨胞历来的情形,——因为凡是中国人到美国,无论是那界人,侨胞没有不极力帮忙的,——不过这次尤其热烈:一则因为美术界的出国,这是头一遭,所以大家特别感到兴趣;二则别界的人,差不多都有一点党派的分歧,美术就绝没有所谓界限,所以这次无论那一界,那一派都极力援助;此外自然也是侨胞爱祖国心真重的原故。只有伍宪子先生因发生误会,稍稍有点反对的论调,其实我们初到美国的时候,宪子先生本也极热心爱护,后来到了旧金山因为办事有点不对的地方,以致发生误会,得罪了他,不过后来大家也都明了了,伍君还来了一封信,解说这事,并嘱我们不要介意等等的话,足见这的确是一时的误会。现在把帮忙的诸君,略略写在下面,纪念对他们的热忱。   我们刚到维多利亚港时有一位司徒旄君,字英石,就到船上来欢迎招呼,指点的非常周到;并且在本地几种报上,替我们极端的鼓吹;又合本埠诸位侨胞雇了两辆汽车,带我们游各处名胜建筑,遇有有趣的古迹,或奥妙的建筑,都给我们详细说明;以后又请在中华会馆茶会;末了又同船伴送我们到西亚图,沿路办理指示一切,司徒旄君固然是热心了,就是维多利亚埠其余的侨胞们,也对我们非常爱护。   到了西亚图的时候,该埠代办领事和侨胞多人,都来慰问。因为我们所办的护照有不十分合例的地方,照规矩是不能登岸的;但有当地领事作保,全体人员立刻登岸,毫没有一点留难。这固然是美国国家特别的优待,但是侨胞帮助的力量也极大。旧金山的侨胞也公推邝秉舜、司徒宽、陈健泰三位作代表,预先到西亚图等候欢迎。邝秉舜君等并带着几十张护照,防备我们应用。因为美国入境的护照,种类很多,不能通用;比如:若只有游历的护照,就不能演戏,因为演戏带营业性质。我们这次所办的护照,有些不大合例,也正是这个原故。旧金山有一个中华大戏院,每年由美国政府办护照八十张,预备随时约脚应用;所以他们常有富余着的票,这次特地带到西亚图来,以备我们不时之需。虽然我们没有用着,但是对人家这番好意,这番用心,却非常感激,不能忘却的。   到西亚图第二天,旧金山的几位代表和本地的侨胞,开了一个欢迎大会,他们都认为梅君这次出国,是来宣传祖国文化,大家应该极力的帮助。开会完以后,又分头与各埠去电报、写信、代我们宣传;并嘱咐各埠侨胞要极力帮助。他们诸位的热诚,实在令人钦佩感动。   我们中国在西亚图的留学生,不过二三十位;一天,全体请我们吃饭欢迎,并且说:『这次梅君来到美国,美国的空气想不到的那么好,学界的空气尤其好。盼望梅君到纽约后,努力地作去,不必害怕,不必气馁,一定能得极好的结果。——不过中国剧旧有的短处,应该减去就是了。』我们说:『减去的已经不少了;但是也有许多地方,看着彷佛是短处,其实却是很好的地方。』于是把这回的办法,大致说了说;大家极以为然,又敦敦嘱咐我们:『万不可仿效西洋的办法,失了中剧的精彩。』我们回答说:『这个自然!』   由西亚图乘车东行,没到支加哥以前,接到支加哥侨胞两个电报,嘱咐我们务必在支加哥停留一天,好让大家欢迎;但是我们已经把到纽约的日子告诉纽约的办事人了,纽约的欢迎会等,也已预备整齐,不能失信。所以在芝加哥是不便停留的,于是给芝加哥打了一个回电,把这困难的情形说明,并向他们辞谢。第二天,车到芝加哥的时候,欢迎的人极多,有华侨会馆代表,学界代表,友谊会代表,梅氏公所代表等,都来慰劳。梅氏公所的人尤其多,招待有尤其热烈。按梅氏公所是旅居美国梅姓所组织的,在美国的姓梅的中国人,统共有六七千人,在芝加哥一埠就有两三千,势力极大,因为侨胞对宗族观念非常的深,所以欢迎梅君尤其热烈。并且说:『如果有用我们帮忙的地方,只管来信,千万别客气,我们一定充分的帮助;这不但为梅君个人的关系,却是全国面子的关系!   车到纽约时,侨胞来的人更多了:总总领事崇智、大实业家李国钦、美术学会会长郭秉文、大银行家张公权、华侨公立学校全体学生、广东八和会馆旅美全体会员,都到站欢迎,此外侨胞共到了七八百人,老早在那里等候。公立华侨学校特编了一套「欢迎梅兰芳歌」,命全体学生在站上高声歌唱,表示欢迎。唱完以后,站上几千人鼓掌,轰然震耳,那伟壮的响声,好像冲上云霄。欢迎的情形,可算热烈已极。全体小学生,又每人赠梅君一枝鲜花。出站后,就往普拉察饭店Plaza Hotel,各侨胞又都同到旅馆,纷纷地述说纽约的情形,和欢迎的程度。并嘱咐我们:什么地方要留神,什么事情要注意。他们既这然样热心,这样推诚相待;我们自然很感谢,并请他们多多指教我们。   在纽约演剧成功以后,各侨胞对驻纽约的总领事熊崇智君说:『这次梅君出国,于东方文化影响非常的大,总领事有什么意见呢?』熊总领事说:『这次梅君宣传文化的成功,不但于东方文化影响极大,就是于中美两国的感情也增进的非常多,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从前各国彼此遣派专使聘问,专为疏通意见,联络感情,这样国家要费好多金钱,可是所得的结果,却远不及梅君到美国来的一次。国家不费一点钱,不费一点事,能够得这么大的效果,真是不容易办到的事,梅君于我们国家的功劳大极了!所以我一面要与政府去公事,请政府奖励梅君;一面要极力劝梅君趁这机会到美国内地各城游历演戏,以便宣传,果然能下这功夫,梅君费力并不十分大,可是于国家的好处就无穷了!』各侨胞听了这席话,非常高兴。第二天,熊总领事和各侨胞,都来怂恿我们,并替我们筹划到各城的去法;还有很多人往各处去信,替我们接洽的。   在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很多,都很热心;没有开演以前,有几位常到后台帮着料理一切,等开演以后,又有许多到各处探听舆论,每逢听见一点有关系的论调,必来告诉我们,并嘱咐我们应该怎样对付法。   有一位王弘君,号弘尔,是山东人;在美国留学多年,专研究戏剧和电影,所以对于我们尤其热心。只要课余有闲暇时,必来与大家聚谈;并问有什么事可以交给他办。因为我们带的翻译太少,全仗王君帮助。自到纽约起,直到离开纽约止,——中间共有两个月的工夫,——王君每天必到,并且常替我们到各处却接头;带着同人到处去参观;连一切的零碎东西,都归他替买。因为他在纽约人熟地熟,比我们初到的人买着又省事又便宜;又因为是研究戏剧的人,所以无论一件很小的东西,也买的很在行。   纽约全体华侨,开了一回华侨大会,到会的六百多人,共坐了七十几桌。演说的很多,不必都详细说了。大致总是说:『梅君这次不远数万里来到美国,专为宣传东方的文化,这种热心毅力,我们佩服已极!我们本应当尽力的帮助,但是这些日子——自从梅君来美的消息传到这里,这儿人们对梅君的空气好到无以可加,能够大成功,是没有问题的;也无须乎我们的力量。不过梅君有什么用着我们的地方,只要通知一声,大家一定全体赞助。』等语。每人说完,全体鼓掌欢呼;由此令人感到众位侨胞爱国心的热烈。   纽约的梅氏公所,开了一次欢迎会,到会的有二百多人。会长演说:『中国与外国发生交通这些年,彼此来往的人很多;可是中国人到外国宣传文化的,这却是第一次。不料第一次就是我们的同宗,这于我们梅家得同胞,有多么大的光彩呢!既是浣华给我们添了许多光彩荣幸,我们对于浣华应该怎样的钦佩!应该怎样的亲热!』说到这里,全场大鼓掌。会长又说:『可是我们不能空空地说钦佩亲热,就算了事;我们大家应该有点表示才对。要怎样表示法呢?就是倘若浣华有用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极力帮助他,热诚的帮助他,这不但是帮助梅姓全体,——因为浣华成功,于我们全体都极有光荣,——并且是帮助我们中国,——因为浣华这次来美,于国家的体面,很有关系。』说完,全场又大鼓掌。   芝加哥的侨胞,比纽约的也不少。我们到了芝加哥,一下车就有四五百人在站上等着欢迎,其中梅氏公所来的人尤其多,各团体送的花把有八九个。大家簇拥着梅君出了站;到旅馆后,又分头替梅剧团诸君安置旅馆,接洽饭馆,非常热心。饭馆主人也是华侨,所以对于本团诸君招待的极周到,一切事都可以照诸位的意思通融办理,所以梅剧团诸人在芝加哥吃住都极舒服。   侨胞各团体也联合起来,开了一次欢迎大会,共坐了五十几桌;大家对各种事,都详细的指导。   梅氏公所,也欢迎了一次。在纽约、芝加哥、旧金山三处都有梅氏公所,可是在芝加哥的人数最多,所以也坐了三十几桌。宛如家人一般;每天总有一两个人到旅馆来,问:『浣华有没有什么事叫我们作?有什么事须得我们帮忙的?』遇有应办的事,我们也就毫不客气的请他们帮忙,他们也办的非常热心。   我们由芝加哥到旧金山,火车到某站时,就有旧金山的三位代表预先来欢迎;并且说明旧金山筹备的情形:大约是华侨各机关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欢迎会,会员都到车站欢迎。车一到旧金山,就见站台上人山人海,只算华侨就有几千。华侨的各机关各派代表到站,又公推了几位小姑娘,给梅君送花把。华侨各学校的学生乐队也都到了,并排着队和市政府的乐队分批前后随行。又特公举了十几个人,担任指挥照料。沿途所过各街,都有很多侨胞站立,惊喜的望着,等走到中国街的时候,人更多了,不但街上站满,连各楼窓前,都站了个风雨不透;大家发狂似的拍手摇手绢,欢呼畅叫。我们坐车一直到了欢迎会的场所,——就是中华大戏院,——里面已经挤满;见梅君进来,都起立鼓掌,甚至于有好多人高呼:「梅兰芳万岁!」开会后,请市长、张总领事、美国商会会长、中国会长演说,礼节很隆重。   各重要人又特别开了一次茶会,大概说:『这儿的一切宣传,一点也不用费力了!因为在纽约的大成功,各报纸对梅君的评论,此地人已经知道的很详细了。至于梅君的艺术怎样好法,中国戏剧怎样高法,更可以不必说了;报上只消注销那天开演,就够了!』   华侨设立的各学校、各医院,都曾开过欢迎会;并导观一切成绩。   旧金山梅氏公所,也开了一次欢迎会,到会的有一百多人;说了许多家庭闲话,却是异常亲热有趣。   我们还没到檀香山的头一晚,就接到檀香山的侨胞们一个电报,嘱我们与船主交涉,最好使船晚一点靠岸。大概因为船定的是六点钟靠岸,他们恐怕那样早,欢迎的人会不齐的原故,所以后来又与船主一个电报,请务必在八点钟靠岸,好容大家欢迎。船主应允了。第二天清早,我们刚一进口,就有十几位代表到船上来,纷纷给我们套花圈,梅君项上的花圈已套的过了头顶了。下船后,预备了六辆汽车,有几位陪着我们去拜地方官长;拜完以后,就到中华商会赴欢迎大会。会中他们报告我们说:『在这里一共只演七天,日期似乎太短些,所以戏票卖得非常快,七天的票已经消了九成;若能再续几天,也一定能卖满座!』但可惜船期已定,不能更改。他们又说本地情形与美国内地不同:此处华侨受的教育比较高,很有几个人在美国大学里当教授,所以与美国人的感情,尤其融洽。并且这里各国人都很多,大家自小在一起,自然容易亲密,因之对国界的观念很浅。这次梅君来,无论那国人说起话来,都非常欢迎,可见戏票卖得那样踊跃,并不是偶然。   有一位侨胞说:『前些日子,本地人看见纽约的报上说:「受五万万人欢迎的大术艺家梅兰芳」等话,作者的意思大概是:中国四万万多人,日本一万万来人,合起来差不多有五万万人。现在梅君又受美国全国人欢迎,这么一算,就是六万万多人了,这六万万的数目,差不多快合到世界上居民总数的一半;所以此地有人说:『梅兰芳的头衔,可以说是受全世界过半数人欢迎的梅兰芳。』』   自到檀岛以后,天天有人陪伴我们游述各处名胜,参观各学校工厂等。尤其李克昌、叶香甫几位最热诚。大家都觉得中国的艺术,在世界上成了功,于大家都有光彩,所以非常高兴。   全体华侨又合开了一次欢迎大会,到会的有一千多人,挤得几乎不能转动,闹闹攘攘,各人面上都带一副喜悦的神气。会里约了很多官长,绅董;又约了本地土人歌舞会,全体演奏助兴。并请出华侨各位闺秀,歌舞奏乐,各显她们的特长,姿势腔调都非常美观动听,并且言语举止,都极高尚;由此可见华侨在海外受教育的高深了。   我们离檀香山的时候,因为这才算出美国的国境,所以各种箱笼,都应该详细查验。各位侨胞,都帮着整理箱件,办理公事,安排运送,并且到各方面去接洽。他们对于祖国的爱护,处处关心;对于我们的亲热,指导照应;作事的勤敏,圆满周到;实在令人佩服,到现在,我们想起来还感念不尽呢!   ★梅兰芳接受博士学位记详   梅君兰芳此次游美,到处受无上之欢迎,学界尤为重视。前在纽约芝加哥等处演戏时,各处学校校长教授等,观梅剧毕,多对学生讲演中剧之构造,娴雅有法。梅君之艺术敏妙无匹。至关于音乐戏剧等班之教授,更无不告令学生观梅剧者,盖皆承认中剧有文学之价值也。及至罗散格里司城Los Angeles演剧将毕,有波摩那大学校长晏文士博士Dr. Charles K. Edmunds及邓勤博士Dr. Kemeth Duncan者,皆友人司徒宽之业师也。一日对司徒宽君曰:前读纽约芝加哥等处之报,对于中国剧,及梅君艺术之批评,异常佳妙,咸云有文学上艺术上极大之价值。及梅君到此演剧,吾二人及各教授往观数次,果如所言;且梅君之长处,报中尚有未尽者,真名下无虚也。吾侪协议,欲由本学校赠与梅君文学博士荣衔,君试为叩之。司徒宽君来商于余,余告梅君,梅君逊谢,嗣佥以为此名誉学位,当无不可。司徒君以告校长,校长乃召集全体校董教授大会,提出此议,得一致赞成。于是校长来言,六月十六日,为本校毕业之期,赠与梅君荣衔典礼,即于该日行之。司徒君曰梅君大致于六月六日离此,赴檀香山,必不克候。校长曰:本校赠衔之礼,向极荣重,倘本人不到,则不便赠与,此校章也。今年春本校欲赠与施肇基君法学博士荣衔,因彼往欧洲,不克亲到,遂作罢。此次如梅君不能到,则殊为难处。司徒君曰:檀岛行期已定,不能变更,奈何?校长曰:容吾思之,或有变通办法,可提前开一特别大会行之,但仍须全体校董教授通过,盖十余年前,曾有英国工党首相麦克唐诺君Ramsay MacDonald来美,东方某大学赠与荣衔,亦因彼不克候,遂提前开一特别大会赠之。数十年来,只有此一例,兹可仿照行之。顾此事本不易通过,所幸梅君名誉伟大,或能全体赞成也。次日,又召集大会,提出此议,竟获全体通过,乃定于五月二十八日举行。届期,午后二时,梅君先到校长宅,余与司徒宽、梅其驹,三人同行,盖梅其驹亦襄理此事者也。梅君就校长室易礼服毕,由邓勤、徐璋两博士陪行至该大学。礼堂约可容千余人,台上列椅二十余列。校长、梅君、邓勤、徐璋坐第一排,其余则校董教授百余人,分坐之。余亦滥竽其中,皆着博士服,雍容大雅。台下为学生,两廊为来宾,一堂济济,皆极肃静。对面楼上,则坐高级生二百余人,尽着学士冠服,尤为庄严。入座后,先由校长致开会词,奏乐,对面高级生唱庆贺歌毕,由福丽满博士Dr. Luther Freeman代表全体教授,登台演讲。先讲「青年人之义务及责任。」未云:现由中国来一青年,大可为人取法,此青年为谁?即梅兰芳君是也。吾初次看梅君之戏,为春香闹学,见其滑稽之态,笑不可仰,及至后台晤面,则又见其静穆之气,盎于面部,接人谦恭和霭,便知为一极大之艺术家。以梅君名满世界,而见年长者犹似执手于礼,此吾美国青年最缺乏之道德;故吾应以为法也!在中国之礼教,原系如此,如父兄并称,子弟列侍,可知青年人对年长者之举动,应如何矣。故中国每见人恒问贵庚,盖倘比己年长,则当执弟子礼,所谓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此亦吾人所当取则者也!讲演毕,邓勤博士离位,对校长斜向立,校长亦起立。邓勤博士致词曰:兹有中国大艺术家梅兰芳君者,艺术之高,世界公认,无待赘述。但人只知其为大艺术家,而不知亦大文学家也。梅君于演剧之外,更竭力于戏剧之学问,研究戏学二十余年,创作甚多,贡献于社会者亦极伙,家中藏书甚富,关于戏剧图书尤多。近在北平,首创戏曲学院,自任发起人。梅君不但有功于艺术,更有功于社会,且有功于世界,兹特介绍于校长之前,请校长赠与梅君文学博士荣衔。盖梅君所贡献于社会者与校中赠与荣衔之规章,极相符合也!言毕,乃请梅君起立,介绍与校长。校长曰:邓勤博士所言,君之贡献社会之成绩,本校长早有所闻。兹代表本教授公会,赠君文学博士荣衔。言毕,亲授与博士文凭,复由其它两博士将「博士带」与梅君着于肩上,全场鼓掌致贺。梅君登台演说,其词为语体,今径以原文发表之:「校长先生,校董诸公,教授公会诸公,各同学,各来宾:兰芳今日得蒙奖授荣衔,非常感谢诸公!此举是表现对于我们中国人最笃厚的国际友谊!兰芳不过是微末的,个人游历贵邦,是要吸收新文化的,随带表演自己一点艺术,藉博贵国学者之批评。游历将完,细心体验,知道果然能够得到诸公对于我们民族,益加谅解和同情,这不第是我们的艺术成功,乃是贵国人士的好感,能够明了我们这次游历的意旨。从广大的意义上言之,我们此来是要尽我们微小的力量,促进文明人类的最恳切希望的和平。按照历史的例证说来,真和平不能够从武力上得来的;人类希望的和平,不是暴乱后的平静,真的和平是要从精神理智与物质里面增进人类的发展和生长,要维持世界的真和平,人类是要互相了解,互相原谅和同情,是要互相扶持的,不是要互相争斗的。我们中美两大民族,希望的人类和平是根据国际的信用和好感;要达到这个目的,须要大家从艺术和科学上有具体的研究;要明了彼此的习惯,历史的背景,及彼此的问题和困难。兰芳这次来研究贵邦的戏剧艺术,荷蒙贵邦人士如此厚待,获益极多。兰芳所表演系中国古代的戏剧,个人艺术很不完备,幸蒙诸公赞许,不胜愧怍。但兰芳深知诸公此举,不是专奖励兰芳个人的技术,乃是表现对中国文化的同情,表现对中国民族得友谊。如此,兰芳才敢承受此等真大的荣誉,以后当益加勉力,才当得起波摩那大学家庭的一分子,不负诸公的奖励!」梅君演说毕,复由梅其驹君用英语重说之。说毕,掌声雷动,历数分钟之久。当即奏美国国乐,对面礼服生复唱国歌,全会起立。歌毕,礼成,各博士均来握手,口称「多克他尔」,向梅君进致贺词,校长及当事诸公,皆曰:梅君演说词,命意异常之高,本大学赠与荣衔以来之演说,此为第一。即索全词排印,分散学生,永远保存。复与众人拍照,又与校长合拍一影毕,校长特请梅君与余等,在该校饭厅晚餐。厅共设三十余棹,每棹十余人。余与梅君及同人共坐两棹,座上有校长家族、邓勤博士家族及教授数人,共食之制,意在表示亲近,故欢悦之气,充溢四座。食将毕,有音乐组之学生,起立唱歌三次,以致敬意。末又移至梅博士座前歌之,犹为表示亲近也。饭毕,校长导观宿舍等处,时已八点钟矣,乃兴辞而归。梅君、余与徐璋博士,共乘一车,路间花木繁盛,橘柚犹多,蓓蕾满枝,异常美丽。次日各报,饱载此事,亦皆云梅君之演说,设词命意,极为得体也。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